冷门书屋 - 经典小说 - 孽海仙在线阅读 - 一 阴阳乱序

一 阴阳乱序

    

一  阴阳乱序



    朌泽几乎一眼便看穿了她的恨意。

    天地间她抱着生锈的长刀,如同一条正在流淌的河流,摊开在浩大的雪中。她穿着白纻深衣,用系带松松挽起,素得像服丧的孝女。雪里沾着血,她从白的雪与红的血中走过。她没有望向他,眼中也没有容下其他的谁,她平等地恨着所有人。

    这恨比他的还要深。从很早开始,他便只能浅浅地恨,浅得只有一片冰的薄。再有不平之冤,他也就那般浅浅短短地恨一恨,冰就软成了水化开。他毕竟是要慈悲的。慈悲将他变成了玉像,硬玉中间藏着一颗软蜡糅制的芯,他高高在上,无喜无悲,无怒无怨。

    原来事到如今,世上竟然还有这样快活的恨意。他看着她一刀一刀砍下人头,把眼前人个个杀尽。一把挫骨红刀半人之长,破土又穿云,疾速凌历,辗转连击。血色先于刀光,一片碎玉飞花、琳琅满目的腥红好景,身摧刀往,刀随人转,像朱山茶烧满了整座山头。这样红热的血,方从一条条绵软脖颈中剖开来,如线如绸,如雾如雨,竟然绵匝不绝。

    此时此刻,又如彼时彼刻。

    肦泠站在血中,握着她的刀。她的腰带散开了,麻衣好像深秋的白霜。他远远地看着朌泠,她干涩的神情简直要枯萎在掌心了,一揉便碎成满手干苦的渣土。初春的寒风中有昆仑而来的雪,一片雪又散成十片百片的雪,落下于千千个冬日。此时深深的春里深深的雪,落满了群山。瞬时之间,他背离自己的命数疾驰而去,再无法回头。

    于此纷纷雪里,他感到她纷纷的恨意。春日的深冬之中,心折骨惊。

    他一生求而不得的酣畅淋漓便在此地,胸腔某处暗藏着钝痛。这点疯癫秾艳,像野火成了燎原之势,燃烧在千百里冰寒骨冷的雪原。贪嗔痴、怨憎会、求不得,在这一瞬间,五毒攻了心。这幅可憎至极的眉目,分不清是平生罕见的浓烈冬花,还是业火终于烧到眼前。

    所有错谬自此伊始。

    这是他们暌违多年的相见。那年他十七岁,蜕下来他的人皮,从此人世和他无干。而她穿上一张兽皮,人世也与她无干。

    肦泽时常在夏日里感到透骨的冷,又在冰雪中觉知烈火焚烧般的炽热。看见肦泠的第一眼,便是直抵深处的疼痛。这疼痛不知何处而起,像是经年之后重又复发的隐疾,仿佛埋伏已久,而今终于翻上皮rou。他不知如何启齿,又像谁诉说,这如同受辱般的痛楚。他看见她,于是就感到疼痛。

    在遇到她之前,原本并非如此。

    大多时候,他如同置身沆漭烟水之中,四顾茫然。眼不可视,耳不可闻,在大雾之中独行。他是一块石,抑或一片水,一滴雨。几乎有记忆以来便是如此,往昔和将来,都没有什么令他挂念的。

    师父说,这是因为他尘缘浅薄,而仙缘深重。

    与红尘少牵连,才能练得冰雪心肠。肦泽既是巫山的少觋,将来难免要主持祭祀大统,鬼神独爱冰雪心,如此最好不过。

    冰雪心,说的是绝情断欲。入了山门,从此便与凡尘俗事一刀两断。

    肦泽幼时观九幽图,油润白鱼皮上绘了血海刀山,无数小鬼挣扎其中,入目尽是雪白rou身、满目惨烈死状。而若绝情断欲,便与罹难苦痛无干了,死后可入长生门,不再走黄泉路。

    山下凡人的爱恨生死命数,原本便是与他无关的。

    十七岁那年,肦泽首次登上祭坛主导祭祀。他只静坐白玉台座上,华盖半掩着他的面目。他取下薄银的面枷,露出那双和师父一模一样的眼向下看去,悲悯无边。

    信众俯跪着,无涯无际,只是见他一面便已泣不成声。几乎无人不哭,膏烛飘起袅袅的烟,烟里容下那样多的泪水,澄澈地流淌进青山中。他想,也许巫山便是依着人的泪水而生的。他将薄玉夹在两指之间,隔着玉色去看青山,青山愈绿。

    他看过千千人的泪水,受过万万人的参拜。穿着白绫纱如有蝉翼之薄,层层叠叠,如烟似雾,仿若坐在云端。人们想要他额前的玉玦、指尖的金珠、腰侧的银刀,他们跪地俯身叩拜他坐下的台座。他从云端向下看去,感到困惑。

    他祭拜了日月,合祭众星,又祭鬼神。可他既非日月,亦非众星,更非鬼神。

    他觉得自己也要如蝉一般羽化死去。那便是真的登仙了。

    人间的众人,和巫山的鬼神。又有什么分别?

    只是一念至此,便觉心惊,再抬眼便看见肦泠。她站在无边无际的血中,孽海滔天。

    大荒有山,名曰丰沮玉门,日月所出,十巫从此升降,乃有巫山。

    巫山有巫臷国,巫臷民以肦为姓,女曰巫、男曰觋,敬事鬼神,沟通天地。巫臷后为巴人灭,被迫南下迁移。巫臷民再择了灵山封作“巫山”,重建巫臷,已有数百年。

    因与苗疆临近,巫臷民也学来练蛊的法子。不过苗人以毒虫为蛊,而巫山以活人为蛊。

    肦泠是人蛊。遇见她的时候,她抱着一把残刀,右手断了一指,她用左手杀人。那刀几乎要将青山斩断,劈开一条血路来,是她为自己求的活路。

    他坐在月白座台上,相隔这样遥远,她刀尖血却溅上了他的纩衣。血溅到他脸上,变成眼皮上一颗血痣。所有清澈与鲜絜,皆如乱絮逸散。

    他不记得从前见过肦泠。

    他听说她是蛊巢里最毒的蛊,三分癫又有三分痴,余下尽皆是化作刀芒的狂气,似是无章又有章。

    人蛊皆是从南疆各地搜来的厄人,是琵琶鬼的弃儿、五月子、巫臷人   与外私通生下的的孽婴。他们为了用来杀人被养大,出生便是为了最终死去。蛊巢之中素来是没有昼夜之分的,蛊人相恨相杀,至死方休。而肦泠则是最终炼成的那只蛊虫,五毒俱全。

    巫臷以巫觋为至尊,以蛊人为至贱。

    当他登上祭坛,满地是流泻的金银法器,是跪伏拜求的信众,都是念想、都是欲求。他们一下一下磕头,磕出泪和血来。肦泠满眼恨意,站在那里,就像干透的花枝,只需要一点火星就能烧成灰烟,不跪、不求、不拜。

    他望见她,她没有要向他求的愿,可她分明怀抱比谁都灼热的欲念,烫得足以销金。她究竟恨着什么呢?

    这是个冥顽不化,无药可救之人,迟早有祸事将因她而起。万千绿意里一刀剖开鲜红血河,他觉得总有一日,她会放火烧了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