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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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没有愤而激怒用力拍打桌面,看得出来他为自己被蒙蔽与戏耍异常压抑为恨,却仍是隐忍着,用阴晴不定的目光看了过来:“崔允手上的东姥山白茶园……曾是谁的产业?” “臣只能查至此处,其余还需真正精通国法与刑狱之能臣来纠察真相。”卓思衡及时抽身,退走一步,留下更大的空间让皇帝自行报复。 皇帝撂下手上再清楚不过的证据,冷声道:“召王伯棠回京。” 卓思衡努力确保自己没有笑出来,虽然他此时真的很想露出胜利的表情。 但他忍住了,因为这只是刚刚开始。 第106章 卓思衡在皇帝的口述下亲自草拟圣旨,这活儿他过去常干,时隔多年再次发挥,依然得心应手。 看着圣旨传达出去,卓思衡心中落定却仍是不敢懈怠,皇帝将证据握在手中,正在重新翻越,眼见皇帝阴沉的面容,卓思衡忍不住想,如果他看到自己亲爹差点被名义上的牌位爹给毒死,又会如何? 陆恢交给自己那封有决定性意义的信,又该如何处置? 或许暂时隐瞒是最好的选择,否则眼前这位睚眦必报心狠手黑的皇帝掀起什么血雨腥风,只怕一切有利于民的政令都会一朝被搁置,党争将成为朝堂的唯一的议题,未免人心浮动天下再乱,此事还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眼下没有,或许未来他可以创造一个。 但绝不是现在。 “云山,你能凿朕之耳目,秉公刚正心细入微,倒让朕觉得,或许将来做得御史与刑狱之责,也未尝不可。”皇上已在卓思衡沉思之际转换心境,他放下手中愤怒的源头,声调平和至寻常,“只是眼下学政之事乱怠,朕后遣调国子监的几位官员倒是得了,可老臣顾虑也多,不敢施展,劳苦你多费心力。实不相瞒,这些年多有人在朕身前以你在瑾州之为多加毁谤,朕不以为意,因为朕信任你,如同过去你的祖父与父亲一样被信任。” 每当皇帝想要情感上和道德上绑架自己,就会搬出祖父和父亲,卓思衡已经能非常从容辨别和处置如此帝王心术的玩弄,他深深一躬,正色道:“臣父常以祖父节行教导,臣不敢忘废。” “朕相信你。”皇帝终于重新找回了笑容,“你这次回来,五品身份再住着之前的宅子也不大合适,之前国子监有一批官吏因贪赃枉法被治罪,官府罚没了几处宅邸,朕拿其中两个来安置有功之臣的子嗣,说到底,你也算有功之臣的子嗣了,只是许多事只有朕知道和你知道,朕也赐一邸,算是补偿补偿朕的亏欠之意。” 卓思衡心想好啊,这次的买命钱又多加了,估计今年过年的赏赐也少不了。 这些都是有代价的。 但他自己也有非为此事不可的理由,即便没有这些附加物,他也在所不惜。 告辞了皇帝与皇宫,卓思衡完全没有任何不安,他的命运早已经由自己安排迈出这一步,如今入局只是必然,又有什么好忐忑的?与其浪费时间在自我折磨上,不如快马加鞭赶快回家,去见见多年未见的家人。 当真是懂了何为归心似箭。 跑马归家路上,夜方至,天飘雪,细细的雪霰堆满卓思衡的鬓间衣褶,又被热气融化成袅袅的烟尘。 卓思衡离着好远就看见自家熟悉的小院和门前挂着那一盏雪夜里幽荧暖黄的“卓”字灯笼,他急赶催促,到门前跨鞍下马,急切去拍门喊道:“是的!是哥哥回来了!” 于是门几乎是极快被打开,几声“哥哥”混做一团,卓思衡的眼睛也在这一刻彻底湿润。 卓家四个兄弟姊妹上次抱在一起,好像也是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那天卓思衡离开朔州出门赶考,三个meimei弟弟紧紧抱着他,落进一家人怀中的雪格外的冰凉。 今天他自外任归来,满足的温暖被一盏带有他们姓氏的暖灯照亮,雪夜也变得温情隽永,凛冽寒风也化作温柔的轻抚。 只是一家人哭得眼泪都冻住在脸上,回去好久,上面被冻出的红痕都没有退掉,四个人互相又是笑不可支,仿佛刚才哭作一团的不是自己一般。 拜祭过父母灵位,卓思衡与弟弟meimei吃起不是过年的团圆饭。这次倒不用卓思衡嘘寒问暖,慧衡和悉衡都一夜之间多起话来,恨不得将这五年的事情全都在一顿饭上全说得一个不剩,虽然好些在信中也有提及,却仍是忍不住亲口复述。 于是一顿饭一家人竟然聊至深夜,又添了几回茶酒,子时过后才聊罢,卓思衡知道慧衡一定有好多话要同自己说,但慧衡却摇摇头道:“四弟想说得更多,大哥今夜和他能抵足而眠,他一定开心。” 卓思衡觉得慧衡也不好再熬夜,于是便要她好好休息,慧衡却眨眨眼睛笑着说:“有阿慈在,一定拽着我聊到天明,睡是只能熬困了她再说。” 卓思衡听完也是大笑。 悉衡果然是睡不着的,夜晚,两人也干脆在卧房摆上消食的热茶,在窗前踏上寝衣共话,卓悉衡在塌上堆了半人高的纸,都是他这几年得意的文章,卓思衡哭笑不得,直说自己要是看完得一直看到致仕。 悉衡今年刚满二十岁,已是及冠,个子竟比卓思衡还要高些!他被哥哥这样说也只是笑道:“哥哥,我还没有字。” “这是大事,我虽是想过,可却觉得,与其费尽心思取个意思好的,不如像我的字一样,出自父母随口一句,更显灵光命定,天数与人和相交而得。不如……也让父母的在天之灵,为你来起这一字。” 卓悉衡眼中发亮,点头不迭。 卓思衡仍是用当年卓衍卜卦的方法,他不通《周易》,但为学典故专门读过,认个卦辞还是信手拈来。六枚铜钱自他手中扬起,脑海中却是当年朔州流放地,父亲卜卦的音容。铜钱落地的清越声后,卓思衡才自遐思回至现世,静静去看桌上踏上的铜钱正背。 好巧不巧,三正□□。 “这是未济卦么?”卓悉衡也看过《周易》却也没有深读,只不求甚解记得大概。 卓思衡点点头,直接翻出一本来查阅,见是第六十四卦“象”卦:君子之光,其晖吉也。 “君子之光,其晖吉也……”卓思衡默念卦辞,心中洞然若有光,脑海里也是清明一片,“君晖!如何?” 悉衡只觉冥冥之中似有冥冥之意,这个卦象由哥哥口中说出,便是天意,君晖二字何其明熠有光,他只有喜爱之心,别无他言。 于是卓悉衡的字便这样定下来了。 兄弟二人皆是感怀故去,又聊了许久,才谈及卓悉衡的课业。卓思衡翻过几篇弟弟文章,张弛有度不得不谓之文略不凡,疾处犹如须发戟张,缓处又似散乱烟霞,虚实并论,不缺义理明阐,言志宏谈,又有意气高飏。 卓思衡不知道自己夸了多少次,直到弟弟实在被夸得不好意思要他有所收敛,他却看到一篇熊崖书院师傅命题的策论,要以《史记》中任意列传为溯源,起一段史论,弟弟选了《商君列传》。 卓思衡正想问弟弟为何选了此篇,却忍不住被文章吸引看了下去,只见弟弟字里行间评述了商鞅见秦孝公所言的“帝道、王道、霸道”三论,辞气捭阖,昂扬锐意,是为所有文章中他最爱的一篇。 这篇文章讲述自古以来帝王三种执政方式,尧舜是帝道,讲究无私唯公的德行与君主个人公义;王道则为周天子的仁义之政,讲究礼法和天下归心的德政;而霸道则是源自春秋五霸,乃是其富强一方的实用型方法论。 天下的所有皇帝都会称赞帝道、尊奉王道、实行霸道。 卓思衡觉得,在弟弟写出这篇文章后,或许是可以谈论一个禁忌话题的时候了,于是他压低了声音,看着弟弟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弟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了皇帝,天下如何治理?” “朝代更迭自有时分,会有人辅佐新的帝王归政的,只是大多也是依照此例。”悉衡没有思考便能给出标准答案。 但这不是卓思衡想要的答案。 他摇摇头,又问:“哥哥的意思是,皇帝这个人,从世间消失,再没有人在万人之上要人叩拜,而是人人去追求平等安宁的生活。” 卓悉衡呆住了,他不知道哥哥在说什么胡话,而已无法理解话中意味,他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卓思衡,好久之后才低下声音,疾言道:“大哥!你不许对旁的人说这样的话!只有我听过便完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怎么能宣之于口?” 卓思衡也愣住了。 是啊,这个想法……或许对于这个时代有些朝前了。 但此时或许言之尚早,将来未必不能有朝一日。 就像耕种田地,需要有人犁地播种,才会有开花结果之日,作物的生长有一季度半年和一年,但是一个新的时代,可能要孕育成百甚至上千年。 他现在能做也必须做的,不是攀居高位后自上而下破坏性的改造,毕竟眼下不是乱世,而是承平日久的时代,很难在其间以爆裂的方式孕育新生,然而,却能春风化雨潜移默化,将知识与开明的种子,播种入时代的车辙,当螺旋上升的历史回到无法冲破的节点时,便会看到此路已天地焕颜,新的时代就会应运而生。 “哥哥方才喝了点酒,这几年又看了些乱七八糟的书,胡说的。”卓思衡心胸中激荡,口中却只能含混掩饰过去,他拍拍弟弟的肩膀,“好了,哥哥不会对旁人说的,放心。” 卓思衡的保证纵然从来都是有实践的,但方才的话语太过震撼,以至于卓悉衡一时都不敢相信是出自最为端方君子的哥哥之口,他缓了好久才回过绷紧的心神,缓缓点了点头,却仍是觉得今天的哥哥古怪至极。 卓思衡只能笑着继续安抚弟弟,要他不要多心,催促快去休息,兄弟二人同塌而眠,也该说些轻松的话题。 但卓悉衡却有另外的事情讲。 和衣而卧后,卓悉衡顶着顶棚,忽然开口道: “哥哥,我遇见了太子。” 这次轮到卓思衡惊掉下巴蹭得自踏上蹿起来。 没完了是吧?敢情他们全家都躲不开了是吧? 第107章 “太子,是个很可怜的人。” 卓悉衡仿佛没有看到哥哥的错愕,依旧静静望着漆黑一片,缓缓道。 像他们这样经历过悲惨命运的人家,仍然忍不住去同情那个尊贵无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依旧仿佛命运囚徒的孩子。 卓思衡的震惊也在这样弥漫的哀伤气氛里化作微凉,低低道:“太子……今年也二十岁了吧?” 卓悉衡点点头,也不知道哥哥看没看见,两人俱是沉默。 “你是怎么见到他的?” 许久,卓思衡才问道。 卓悉衡将当年大相国寺万姓交易所遇之事和盘托出不敢隐瞒,又不忘补充:“哥哥放心,后来再也没见过了,话都没有传。” 当年提醒之事,慧衡为求稳妥,未在信中全部写明,卓思衡只知道自己家得来了消息,却不知道消息的来源,如今明了一切,原来是刘煦在暗中不顾己身冒险相告。 这个傻孩子啊…… 卓思衡心中怃然,思及今日皇上与赵王兄妹的天伦之乐家常之暖,再想到秋狩遇险,自己在雨后寒冷的夜里抱着的两个瑟瑟发抖惊恐万分的兄妹…… 但这次太子的魄力和手腕,都让卓思衡刮目相看,五年未见,当年那个六神无主颓丧绝望的孩子也长成了敢担当的少年郎。 “哥哥,你心软了么?” 卓悉衡忽然转过头,在黑夜里看向卓思衡。 “还没到时候想这些。”卓思衡纵然真的心软,也觉得一切都言之尚早。 “太子未必就不能做个好皇帝,才学可以后天勤来补拙,但心性却源自伊始,不能更改。”卓悉衡喃喃道。 “才见了一面,就想给太子当东宫的幕僚了么?”这个话题太沉重,卓思衡拍了下弟弟的脑袋,假装轻松一笑而过,“好了,早点休息。” 这种性命攸关的烦恼事,还是让他自己来cao心吧。 况且眼下真正要殚精竭虑的,也不是这件事。 第二日,三个弟妹都在睡懒觉,卓思衡一个人默默起床,替悉衡掖好被子,一个人去到五年未进的书房,看见桌椅摆放都分毫未动,陈设之上寸灰未有,再看桌旁还放了个小桌,上面也是规规矩矩整整齐齐的文房和装订好的纸册,一定是慧衡寻常读书用功另置的。 这次换了个大宅子,不止舅舅和表妹有地方住,meimei也能有自己的书房,皇帝开得价码还真是值得自己卖命。 卓思衡无需擦拭布置,落座提笔,便开始书写密折。 所谓密折,并非事情有多隐秘不好宣之于口,皇帝之所以要暗中行事,是为了到时候改革学政真出了事,天子更方便甩锅给自己,很多皇帝都爱用这招,与臣子的谈话和计划不公开,到了出事闹开来,将事故责任一味推给臣子,一斩了之。圣上清明犹在,祸水东引,绝不沾染,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他和皇帝心照不宣的交易。 不过……他也不是晁错。 卓思衡提笔落定,两个时辰便写好密折奏疏,内容是他早已心有从容的东西,词句都无需再加斟酌,再抄录一遍以示郑重,而后便可密封,不经由中书省,亲自交到皇帝手中。 当天下午,卓思衡和家人吃过午饭,就带着密折进了宫。 天章殿内,皇帝默默看完卓思衡的奏疏,条条对应他昨日所言积弊,都有务实方略,其余更添了许多自己始料未及的奏议。 第一条,为让宗室子弟学有所长,即日起,有爵之家必须将没有功名和官位的继业之子送至国子监太学,由宗正寺典录在册; 第二条,国子监太学生准入仍是七品起,但按照目前太学生比例的三分有一数目,开放社会招生,由国子监出题考试,报名的身份限制与科举一样,其余并无其他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