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 第13节
过了会儿,浮云散去,天光大亮,光线刺得她眼睛酸痛,差点泌出泪来。不知这无端的烦闷与伤感是怎么回事,明明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提不起精神来。 她深吸一口气,闻见了枯草的气味,脑中杂念放开,闭眼听风吹草地窸窣。 等疲惫散去,重新睁眼。那只蝴蝶风筝已经飞起来了,振着翅,拖着长长的尾巴,像在天空的海洋里遨游。很自在的样子。 黎里心情舒朗了些。只是意识深处某个说不明的地方,还剩那么一丝烦绪,像一根细细的风筝线,隐隐袅袅缠绕心头,挥不去,扯不断。 中午,谢菡收了风筝,两人骑上共享单车去城里吃串串。 江州的共享单车都是定点放置,黎里骑到离串串店最近的一处安置点,刚把单车停好,谢菡摇摇她手臂,抬下巴指给她看。 街对面是江州市第一人民医院,门口车水马龙,人群熙攘。医院进出的大都是行色匆匆的中年人,所以燕羽的身影格外显眼。 他高高瘦瘦的,身形是少年才会有的单薄青涩,虽戴着黑色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黎里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燕羽塞着耳机,半张侧脸和脖子被阳光照得虚白。他低头避让着人群,走出医院大门,穿过阳光点点的林荫,停在一株枫树下。 他头低得很低,剧烈咳嗽了两下,露出的下半截脸,格外冷漠。 很快,他母亲从医院出来了。 女人不及儿子个头高,想去挽他的手。燕羽别过头躲开,只身往前走。她忙跟上儿子,但燕羽再次避开她的手臂,似乎不愿与她有接触。 “他生病了吗?”谢菡说,“哦对了,他今天也没上课,早上就没去。” 黎里没说话,很轻地拧了下眉心。 …… 几十根串串和两罐雪碧下肚,黎里回血了,沉闷心绪扫了大半。 她下午仍不打算去学校。最近天气潮湿,何莲青腰疼犯了;加上临近假期,店里忙碌,她想回去帮忙。 两人分别时,谢菡没来由地说:“黎里,我觉得燕羽不是嘴碎话多的人。” 黎里扫着共享单车,看她一眼。 谢菡说:“应该不是他传的话。” “我知道。” 当时在过道里直视他的眼睛时,黎里就知道自己弄错了。 她没跟谢菡多说什么,打了招呼,骑上单车走了。 回到家,何莲青见她下午也不去上课,还是没问,只沉默地在水池边淘糯米。黎里走进小作坊,看了眼桌上的外卖清单。 尚未入冬,糍粑的订货不多,多是年糕、桂花糕之类。累计在一起,有个三四十斤。 黎里去院子里把摩托车从挡雨棚下推出来,又回到作坊。何莲青刚掀开蒸笼,满屋子的水蒸气。她说:“去楼上玩吧,我去送。” 黎里没接话,卷起袖子,拿着订单看一眼,扯下塑料袋,到晾柜前将一摞摞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年糕、桂花糕、糍粑按订单分装六个塑料袋,一次性提出去,放在摩托车车篓、踏板跟后箱里。 这一会儿的功夫,几片发黄的梨树叶子被秋风吹落到摩托坐板上,她一手掸掉落叶,跨坐上去,将订单按近远顺序夹在车篓边缘的小夹子上,一踢撑腿,出了院子。 第11章 chapter 11 燕羽刚走出院子,阖上铁门。他mama于佩敏快步出了小楼,一边锁门,一边唤:“燕羽。” 燕羽停在门口。 于佩敏小跑出来,见小道旁一排种葱的盆子里突出了一小盆,不太齐整,拿脚踢了回去。 她说:“我要回店里去了,一起走走。” 母子俩走在巷子里,于佩敏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踩出砰砰哒哒的声响。 不少人家门口拿脸盆、泡沫盒子、废弃的厨房水池、破花盆装满泥土,种着各类易养活又不占地的蔬菜。 于佩敏说:“你看,张婆家的韭菜长得真好。” 燕羽看了一眼,没接话。 于佩敏又说:“打算去哪儿走走?” 燕羽:“随便。” “去不去店里坐坐?兰阿姨说好些年没看到你了,你回来了这么久也没见着。” 燕羽摇了下头。 他无意望向一条巷子,小路两旁枫树茂盛,通往江堤。 他指了指,说:“我走了。” 但于佩敏跟着他转了弯,她的店并不往这个方向。 燕羽看了她一眼。 于佩敏微笑:“mama跟你再走会儿,聊聊天。” 燕羽说:“聊什么?” “那个比赛,你真不去了?规模挺大的,含金量也高。” “不去。” “是不想去奚市?” 燕羽没说话,脚下踩着碎裂的水泥路,走了十来米了,说:“我讨厌那个地方,你们不知道吗?” 于佩敏半晌无言,过会儿,微笑说:“不去就不去。不过,艺校要停课了。你爸爸说,乐艺特别好,很多老师比江州艺校的都厉害。你爸爸想给你报名他们的集训班。” “不想去。”燕羽说,“他们教不了我。” 话这么说,少年侧脸却安静,语气也温和。 于佩敏笑:“我知道,我儿子最厉害了。” 燕羽没接这话。 “但乐艺的场地和设施设备都很好啊。你总不能天天在家里、或跑去废船厂你外婆那个旧房子里训练吧?” 燕羽反问:“为什么不能?” 于佩敏顿了一下:“现在宫教授帮忙,偶尔带你上网课。但教授看见你练琴环境这么不专业,是不是不太好?” “你想多了。” “可你爸爸说——” “你什么都听他说。”燕羽神情很淡,望了眼秋风吹过的树梢。 于佩敏闭了嘴,跟着望向天空,见不知谁家晾衣绳上晒着一排裤子,忙拉了燕羽手臂一下:“别往人裤子底下走过去,会倒霉的。” 燕羽很轻地挣开她的手,说:“走不走都那样。” 于佩敏一时没说话了,神色些微落寞。她是个漂亮的女人,相貌温柔而没有攻击性。往往只要眼帘一垂,面容就瞧着有些哀伤。 燕羽说:“你走吧,不用陪我。” “也好。”于佩敏在大衣兜里掏了掏,拿出一小包rou干,“兰阿姨给我的,说很好吃。” “不想吃。” “拿着。中午就没吃多少东西。”她不由分说塞到燕羽手里,随后小快步走开。 待女人的高跟鞋声彻底消失在巷子里,四周就只剩下随着风来风去而阵起阵停的树叶窸窣声了。 回到江州这些天,燕羽始终觉得陌生。 他少小离家,小学三年级就转去奚音附小,寄宿二伯家。考上奚音附后,开始住校,生活环境单一而安静。 奚市是异乡,江州却也不似故乡。 幼时的记忆里,秋杨坊不曾这么喧嚣吵闹。 从早到晚的水流声、大人打架声、邻居辱骂声、搪瓷金属碗瓢撞击声、小孩喊叫哭闹声、汽笛摩托车轮声……不绝于耳。 他唯一喜欢的,也只有这风起时的树叶摩擦声和落雨时的雨水敲打声了。 燕羽一路往西走,经过小楼、矮屋、绿树、街道,直到某一刻,闻见清新的糯米香。 前头有一户二层小楼,楼背面开了间小作坊。卷帘门上挂一道褪色的红色招牌,“黎记”两字不细看已难以分辨,“糍粑、年糕、桂花糕”却还算清晰。 店里头,一个系着头巾围裙的女人正往桶状的大破壁机里倒糯米。女人四十多岁,样貌憔悴,额间有深深的川字纹。 透过小作坊另一头的门,能看见小楼前院里的树荫和停放在树下的自行车。 燕羽多看了一眼,何莲青抬头撞见他目光,说:“要买桂花糕吗?” 燕羽正要摇头离开,但何莲青已放下手里装糯米的木桶,手往围裙上擦拭两下,一副要迎客的姿态。 燕羽于是说:“有蒸好的糍粑吗?” “有,要多少?” “一块。” 何莲青揭开蒸笼盖,一大股蒸气翻涌而出。燕羽别过头去,咳嗽了两下。 何莲青夹了块蒸糍粑进纸碗,走到小料桌前,辣的调料有海带丝,酸笋,碎豇豆,rou末,木耳丝;甜的则是白糖,黑糖,豌豆粉,蜂蜜,红豆沙。 “要什么调料?” 燕羽捂着口鼻,又咳了一下:“白糖。” 何莲青确认:“只要白糖?” “嗯。少一点。” “和我女儿口味一样。”她说着,撒了一小勺白糖。 两块钱。 燕羽扫了码,接过纸碗和一次性筷子。碗里头,糍粑热气腾腾,颗粒状的白糖很快化成透明的糖汁。粘糯而清甜。 因边吃边走,他走得有点慢。秋槐坊跟秋杨坊是差不多的风景,横七竖八的巷子,高低错落的屋子,乱七八糟的电线,坑坑洼洼的地面。唯一不同是他们那边多种枫树和樱树,这边多种梨树和桂花树。时至国庆,空气中已飘有金桂的清香。 燕羽吃完那一小碗糍粑,碗筷扔进垃圾桶。那时,他已向西走到秋槐坊的尽头——蓝水河西段。小河上一道青石桥。桥对面是一条杂草丛生的弃道。自来水厂背面的围墙一字铺开,墙顶上,碎玻璃碎啤酒瓶片深扎在水泥里。 燕羽去了河对面,沿着弃道往北边走。草丛里忽传来一阵窸窣声,很快,一只又瘦又脏的花狸猫钻了出来。狸猫见了人,一瞬警惕,要后缩避开。但退了又没逃走,盯着燕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