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 第162节
黎里到医院病房时,燕回?南跟于佩敏已经到了。夫妻俩守在病床边,燕羽坐在床上,很慢地在吃午饭。 她冲他笑了下,然后说:“叔叔阿姨好?。” 燕回?南这?次点了头。于佩敏正剥橙子,微笑:“黎里,这?次谢谢你,也辛苦你了。” “没有。应该的。”黎里说,第一时间走向燕羽,冲他摇了摇手上的樱花枝。 燕羽的目光一下凝上去,望着轻轻摇动的樱花,眼中光芒微闪。 “你们学校宿舍楼下的樱花全开?了,但海棠还没有。我带了一支来给你。”黎里将玻璃杯拿过?来放他小桌板上,樱花插进去。 燕羽伸手碰了碰白樱的花瓣,柔软细小得像一缕烟雾。 黎里说:“不是我种的,所?以不能送你一束。” 他看向她;她也正看着他,无声交流着去年春天的那束青樱。 他淡笑了,笑容很浅。 黎里亦抿唇浅笑。 于佩敏将橙子剥好?,分开?一半递给她:“黎里,吃半个橙子吧。” “我现在不吃。”黎里说着,忙把包里的水果刀拿出来,“不好?意思?,我把刀带走了。” “没事?。”于佩敏笑,“他喜欢吃剥的橙子,切的不太爱吃。” 黎里正卸琵琶琴盒,看向燕羽,微微瞪眼:“你这?么难伺候呢?” 燕羽抿唇,有些?赧然,又见她身上的男士衣服,定睛多看了眼。黎里解释:“今天风大?,崔让把衣服借我了。” 燕回?南这?下看过?来,问?了句:“江艺那个崔让?” “嗯,高中同学,燕羽也认识。” 燕回?南没讲话了。 等他终于把午饭吃完,燕回?南把一次性餐盒收走,出去扔垃圾。于佩敏将剥开?的橙子递给他,他摇头。母亲只?好?把橙子放到桌上,去收小桌板。 黎里却拿起?橙子重新给他:“几天没吃水果了。” 燕羽说:“我吃不下。” 黎里说:“吃五片。” 燕羽说:“一片。” “四片。” “两片。” “三片。”黎里说,“成?交。” “……”燕羽说,“你一开?始心里想的就是三片吧?” 黎里没忍住,笑容绽开?。 燕羽于是掰了三片橙子瓣,很慢很慢地吞了进去。剩下大?半,黎里跟于佩敏吃了干净。 燕回?南回?来,说:“你要不要休息会儿??” 燕羽却安静了,想了一会儿?后,说:“我有件事?想和你们讲。” 黎里明白,坐去他身边。燕羽仍有些?虚弱,但精神不算差,情绪也很稳定:“我要救一诺。” 燕回?南跟于佩敏来之前已听黎里讲过?事?情经过?,所?以对?这?名?字不陌生?;甚至对?燕羽的话不太意外,但都没立刻给出反应。 燕回?南低下头,双手用力抓了下头发,闷声:“儿?子,当初的事?,过?去那么多年,我们没有证据了,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了。” “我知道。我的事?,已经没机会解决了。”他恍然一下,又回?神,“但一诺的事?应该解决。不然,将来会有更多的受害者。” 燕回?南抬头:“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告诉一诺的父母,一起?找证据,把他的恶行曝光。” 燕回?南毕竟活了半辈子,经验在,知晓事?情绝非那么容易,可一时又不想挫伤他,狠搓了下脸,问?:“那孩子是芦汐镇的?” “嗯。” 燕回?南眉头跟压了座大?山似的,有些?难以启齿,道:“那家境应该不好?,要是……你想曝光,可后面他父母被收买了呢?” 病房静到可怕。 黎里忽脚底生?寒。昨天,燕羽和她说起?此事?,她很支持,认为他必须要迈过?这?个坎。可现在只?觉后背发凉,他们太天真,想得太简单。 燕羽脸上空无半点情绪,说:“或许不会呢?” “就当他们不会。”燕回?南何尝不知儿?子心里的痛,可他更害怕他们太过?想当然,“我听黎里说,他第一次被侵害是去年了。没有现场的直接的证据,警察不会抓人?的。” 燕羽下颌一动:“那就网上曝光。” “你们说的话,外界就信?人?家形象那么好?,艺术家慈善家教育家!哪怕外界有人?相信,陈家什么位置什么势力?一堆公知喉舌给他们发言!他们不会反过?来把黑的洗成?白的,白的刷成?黑的?”燕回?南道,“你们设想这?个学校里有其他受害者,可如果暂时没有呢?你们也设想当年、在你之前,有其他受害者,但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很多学生?现在都在这?行混饭吃,有的都结婚生?子了。这?事?儿?太丑了,人?家为什么要站出来?” 燕羽没讲话了,眼神放空开?去,不知在想什么。 燕回?南问?:“如果到时所?有人?都不信一诺,你怎么办?” 燕羽面色如铁:“那我就把自己的事?说出来。” 黎里一瞬心惊胆战。燕回?南瞪大?眼睛,于佩敏急得站起?身,大?哭:“不行!燕羽你是男孩子,这?个社会没那么开?明,人?家会笑话死你的呀!连女孩子被害,都有那不清白的人?追着羞辱去骂。再说,你一点证据都没有,只?凭口说,会出大?事?的!你这?样万一把自己毁了!” “mama,我已经疯了。”他红着眼睛,泪落下来,“我知道,事?到如今,我说什么都没用了。但让我什么都不做,不行……不行的mama,我受不了了……” 于佩敏哭得浑身颤抖,拿纸巾擦他脸颊:“好?好?好?,你别哭,你一哭mama心都碎了。” 燕回?南别过?脸去,眼眶通红。 燕羽哽咽:“我想努力,活下去,所?以我一定要做。” 黎里又惊又惧,心脏狂跳,本能地紧搂住燕羽的身体。他只?穿了病号服,很瘦,瘦得她怕他会随时消失。 病房陷入安静。 父亲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没有证据。哪怕你说了,大?家也不信?哪怕你说了,他也没有得到惩罚?” 燕羽没动。 燕回?南肩膀垮塌着,但终于挺起?来,一字一句,带着无尽的心酸和心疼:“儿?子,你干什么,爸爸都支持。只?是你一定要想好?,怎么做,为了什么去做,做到哪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论结果如何,你都要承受住,做好?心理准备。爸爸知道,你心里苦,冤,恨,我知道这?口气你一直咽不下。老子恨不得替你去杀人?,替你去死。可不能。” 他手背一抹眼泪,“你要做什么,我都支持。但你要知道,很多事?情你出击了,结果不一定会照你的预想来。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要是失败,你也得接受。你如果做好?了这?个准备,你想干什么都可以。不然,” 他一大?汪眼泪涌出,“我不能看着你去遭受更大?的打击。我怕你到时根本承受不住,那时候,我跟你妈……得多后悔现在没拦着你……” 他声音扭曲得说不下去了,捂住眼睛抽泣起?来;于佩敏也掩面落泪。 燕羽沉默良久:“我会想清楚的。” …… 夜深了,病房里静静悄悄。 燕羽缓缓睁开?眼睛,天花板上漫着外头走廊的灯光,有些?朦胧。黎里侧蜷着,睡在隔壁病床上。 他慢慢起?身,轻手轻脚换好?衣服,出了门。护士站这?会儿?没人?,他顺利走去电梯,出了病房大?楼。 夜里,医院门诊楼亮着灯,玻璃门里头半个人?影也没有,白光照着擦拭得洁净的地面和墙壁,有些?渗人?。 燕羽径自从门诊经过?,出了医院。春夜微冷,街道空无一人?。他将冲锋衣领拉高,下半张脸缩在衣领里,呼吸着清凉的空气,脑子里清醒了少许。 凌晨两三点,街上没有夜车经过?,异常空寂。路两旁的店铺大?门紧闭,窗口漆黑一片,路灯昏黄地投洒着。 他自己的脚步是世间唯一的声响,一下一下,踩踏着地面,敲打着他的内心。 燕羽没停下,一直在走。路上没遇到一辆车,也没遇到一个人?。仿佛这?座夜城里只?有他自己。 他走着走着,忽然慢慢停下。 四月初,北方的树尚未展叶,但路口一株夜樱。很大?一株,圆润而蓬松,开?满了莹白的小花儿?。 花树旁刚好?一立路灯,灯光温柔洒下,整株树木在夜色里散发出柔光。那一瞬间,这?一立路灯与一树樱花仿佛不属于这?个灰暗的人?世街道,像来自另一世界的美景。 燕羽双手插在兜里,望着那株夜樱,忽然就想,要是黎里也看到就好?了。他想起?她说,这?世间还是有很多美好?的。 他掏出手机想拍摄,可镜头拍不出那树万分之一的美,于是作罢。他打了一行字:「夜走看见一株夜樱,很美,要是你看到就好?了。」 消息发出的一瞬,闪出了“对?方正在输入”,而下一秒她回?:「我看到了。」 燕羽一愣,立刻回?头。黎里站在他身后十来米,穿着他的外套,在夜风里微缩着脖子。 她似乎思?考了一下,才朝他走过?来,笑笑:“刚好?醒来上厕所?,也想出来走走,就跟着你来了。” 燕羽看见她眼中的谨慎,心无声地发疼:“冷吗?”他朝她伸手,她将手递过?来:“不冷。” 但她的手是微凉的,燕羽握紧了。 “你这?件衣服好?大?。”黎里拉了拉身上他的外套,说,“男生?的衣服怎么这?么大?的,明明你也很瘦。” 他目色清清,望了眼那株樱树,细小的繁复的白花儿?映在路灯和夜色下,美得叫人?心醉。 黎里也抬头望,与他并肩看樱花。 他们坐到马路牙子上,黎里捡起?地上一朵白樱,在手心搓搓,花朵旋转起?来。她问?:“睡不着吗?” 他诚实地点了头:“在想我爸爸说的话。” 她默了会儿?,问?:“想好?了吗?” 燕羽没答,却问?:“你希望我怎么做?” “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的。我很明白,你是想替当年那个小孩子,把那一拳打回?去。这?一点,我绝对?支持。”黎里手一松,花瓣掉落。 她抱住膝盖,扭头看他,“但你爸爸说的,很有道理。燕羽,我愿意陪你一起?,尽全力帮一诺,揭穿那个垃圾的真面目。但我希望你保护好?自己,一步步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把自己卷进去。我不想再看见你受伤害,不想让那些?黑暗把你毁掉。还有,如果后面的结果不像预想的那样,我们也得接受。” 燕羽认真听完,点了下头:“我其实一直耿耿于怀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或某件事?,而是我什么都没做,所?以恶没有停下,坏没有终止,对?错没有分明。我只?想把我以前没做的事?做掉。我今天一直在想,刚才走在路上也在想,如果这?次结果没有太好?,我会后悔帮一诺吗?不会。黎里,我想起?你说过?的,你想做的事?,会尽全力,可如果尽了全力,命运也不站在你这?边,那就放手。但至少,你不会一直后悔,当初如果做了,会怎么样。” “那我们就尽力吧,至于结果,交给上天。”黎里微微一笑,有些?颤抖,但目光灼灼,“刀山火海,闯过?去。” 第105章 chapter 105 四月初, 北方的春风钻进脖子,依然?微凉。 燕羽和黎里?按导航找到位于帝洲南城郊的一处旧小区,竟比老家的秋槐坊还破败。小区只有几栋六层高的红砖楼, 花坛里?堆着垃圾, 干枯的、新?鲜的狗屎随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