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胜负与选择

    艾拉在困顿中拉开床幔，外面日光高照，显然时辰已经不早。

    从城郊回宫以来，她外出的频次越来越少。不久前，女王陛下下达了一条新的旨意——圣女无需亲赴偏远之地，只需派人将圣水送达。为了填补她内心的空缺，女王开始频繁地举办舞会，并邀请城中贵女与她作伴，希望她能在钟鸣鼎食的优渥生活中寻得一丝乐趣。

    这种笼中金雀般的待遇让艾拉感觉颇不自在，而魔力的耗竭则使得她的睡眠时间不断增长，每个晨光的到来都变得愈发迟缓。

    “小姐，您醒了？”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随即看到多娜捧着衣物和热水进来，“我看您一直没有起床，想必是这几天劳累过度，便不曾打扰您。”

    艾拉望着她手中精致的礼服：“今天也有舞会吗？”

    “舞会？”多娜一边帮她整理头发，一边回答道，“不，您忘了吗？您说对舞会感到厌倦之后，陛下特意在城堡外筹备了一场盛大的武斗大会，现在已经进行到了最激烈的时刻。按照惯例，亚德里安殿下也会参与其中，争夺头筹。您不会想要错过的，请尽快更衣吧！”

    听到王子的名字，她不禁愣了一愣，凌乱的思绪纷至沓来，最终还是在侍女的催促下穿上了那件典雅的长裙。

    等艾拉步入观众席时，贵族和大臣们早已入座，各持尊严又激动难掩。女王陛下坐于高处，正满面红光地与近臣交谈。年轻的女眷们紧张地低语着，目光不时投向武场的中央。

    坐在前排的奥莉维亚公主瞥见了她的身影，招手示意道：“小姑娘，过来这里。”

    场内座无虚席，艾拉只得移步向前。公主身边坐着之前见到过的几名士官，她毫不客气地踢了踢其中一个魁梧士官的屁股：“沃克，你输了比武，还好意思坐在这儿？快给圣女腾个位置。”

    那大块头面露苦色，欲哭无泪地缩到了一旁：“圣女大人，请。”

    “感谢您的慷慨。”

    艾拉提起裙摆行礼，忐忑地坐到奥莉维亚身旁，不料一下子被公主揽住了肩膀，就好像两人已是认识多年的挚友。

    “你的名声很响亮嘛，小姑娘。”奥莉维亚笑着说，“前几天我途经城北，还被几个小孩子围着问圣女什么时候再去赐福。”

    “那是之前的事了……如果您日后再遇到他们，还请代我转达不能亲至的歉意。”艾拉的眼神暗了暗，转移话题道，“公主殿下，比武的情况如何？已经要决出最终的胜负了吗？”

    “这个么，你来的不算迟。之前的比试只称得上序幕，现在正是好戏开场的时候。”

    她循着奥莉维亚的话语向武场中央看去，只见两名全副武装的骑士跨着骏马，一人身披漆黑的战袍，紧握锋利的长枪，枪尖寒光逼人。另一人则披着纯白战袍，手持双刃的长剑，银色盔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骑士对决啊，总算能看点不那么无聊的东西了！”奥伦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不过这个年代的骑士，还有多少真正的实力呢？”

    不容他接着质疑，一声沉闷的号角穿透了武场的喧嚣，宣告比武的开始。

    黑袍骑士如同夜色中脱缰的野兽，猛地驱使着战马向对方冲锋。马蹄踏碎沙石，掀起一阵阵尘土飞扬。在即将交锋的刹那，双方都各自举起了手中的武器，执长枪者以一种破空而出的气势冲天而起，其枪尖疾如闪电。而持剑的白袍骑士，则似乎略逊一筹。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白袍骑士cao纵着坐骑，以一种违背常理的灵活度轻巧地避开了那致命的穿刺，他的长剑仿佛划过天际的流星，在一瞬间精准无误地击中了对手的盾牌，发出一道铿锵有力的响声。铁与铁的碰撞清脆激昂，空气中顿时弥漫起金属交击的硝烟味。

    双骑疾驰而过，旋即调转马头，重新摆开阵势。持枪者故技重施，再次策马狂奔，手中长枪直指对手。枪尖破风，气势如虹。白袍骑士突然勒马向后驰骋，长剑一闪，黑袍骑士的枪头竟被生生削去一截，啷当坠地。

    艾拉感到自己的心脏也跟着那一击跳跃了一下，身后传来观众的惊呼，好像战斗终于进入到白热化阶段。

    奥莉维亚却颇为扫兴地摇了摇头：“看来胜负已定。霍斯顿这小子还是太过急躁，沃克，我看他也不过比你多了点年轻人的锐气而已。”

    沃克闻言，一脸苦闷：“大姐头，您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啊……明明输了的是他，您怎么还拿我说事儿？”

    奥莉维亚发出一声嗤笑，在这个魁梧士官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掌。

    “你这老油子还讲不讲理了？我当然是在夸你老当益壮，经验老到。至于霍斯顿，虽然枪法了得，可偏偏就是太过贪恋那些铮铮鏦鏦的闪亮戏码。”她说着朝场上的黑袍骑士努了努嘴，“要是他多花点心思在战术部署上，或许就能避免刚才被那样算计了。”

    “老当益壮……您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这种词来夸奖我？”沃克小声地咕哝道。

    “公主殿下，您今天也参加武斗大会吗？”艾拉对她精湛的武艺印象深刻，不禁好奇地插话。

    “我？我的战场在更为广阔之地。”奥莉维亚挑起眉毛，“这些花里胡哨的技巧并非我的强项，我也无意在此处与他们争锋。”

    “这么说，您并不认同仅为观赏而设的比武？”艾拉歪了歪头。

    “不，每场战斗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出乎意料地否定之后，奥莉维亚坦率道，“在鼓舞人心这方面，比武的价值丝毫不亚于货真价实的战旗和枪剑。不过在真正的战场上，个人的英勇终归无法左右全局。”

    艾拉只觉得这番话极为通透，正要点头称是，脑中却传来奥伦那傲慢的嗓音：“那是因为她未曾见证过真正的英雄！倘若我回到全盛时期，哪怕是整个国家的军队也挡不住我的脚步！”

    “您现在就只剩下一个精神体了，还是少说大话为妙……”艾拉在心中默默地腹诽，将注意力移至战场。

    尽管奥莉维亚公主认定输赢已见分晓，然而场中的战斗并未就此停歇。那位被削断武器的骑士连续调整姿态，试图回击，而白袍骑士的身影仿若与光同行，动作竟在一次次挥剑后越发行云流水。他处处紧逼，剑法犀利而又迅捷，如疾风骤雨般遽然浇落，令对手难以捕捉其轨迹。

    持枪者虽然勇猛，但在那近乎于艺术的招式面前逐渐显得力不从心，经过两个回合的苦苦支撑，已然陷入绝境。关键时刻，他爆发出一声震天响的怒吼，将全身力气汇于枪尖，朝白袍骑士刺去。

    在所有人的屏息凝视之下，银光陡起，白袍骑士的剑锋轻轻划过对手的铠甲，精确地刺中了他胸前的徽记。

    场上降临了短暂的寂静，紧接着，观众席上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喝彩。艾拉也忍不住加入其中，为那神乎其神的剑技而叫好。白袍骑士收起长剑，缓缓摘下头盔，从容地向败者致意。阳光下，他那金色的发丝宛如光环一般闪烁，晶莹的汗珠顺着俊朗的脸颊滑落，彰显着战斗胜利的无上荣光。

    “亚德里安殿下——”

    周围突然响起了一阵尖叫，艾拉不由心跳加速，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并非来自于自己，而是身后的一众贵族小姐们。她们脸上写满了兴奋和仰慕，完全忘却了应有的矜持，坐在她身旁的奥莉维亚则干脆用手指堵起了耳朵。

    “殿下已经连胜七场，无人能及！”一位小姐崇拜地说道，“这一次的武斗大会，冠军也非他莫属！”

    似乎被那呼声所吸引，亚德里安在观众席上扫视着，如水的碧眸最终在艾拉的方向停留，朝她投去了一个充满魅惑的微笑。

    又一轮更为热烈的呼喊爆发，几乎要将她淹没。艾拉感觉心中一紧，匆匆低下了头。尽管当初在迷宫历险时就曾目睹过王子手刃魔物的英姿，但刚才那种骑士间的较量，展现出的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采。若是以往，她可能早已无法抑制身体中澎湃的魔力。

    王子殿下果然英武不凡，像他这样受万民追捧的人物，又有何必要去捉弄自己的感情呢？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急匆匆地穿过了人群，直奔观众席前列。这名不速之客在奥莉维亚公主身前骤停，几乎跪了下来：“殿下，格利泽……格利泽郡的……”

    奥莉维亚拉起那人的领子，示意他先调整呼吸。过了好一会儿，那脸色惨白的士兵终于缓过气来：“那荒漠王的私生子……卢因·沙帕尔，突破了我们在格利泽海岸的边防……”

    艾拉仍在努力消化着那几个短语的含义，只看到公主细巧的长眉拧成了一个横竖，随即风风火火地跨步走向看台上层。神采飞扬的女王陛下正准备宣布比试的胜者，满脸的喜色在听到她的耳语后瞬间消弭于无形，胸口一梗，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个篡夺者自己还没站稳脚跟，竟敢图谋……！”

    “我会立即带领亲卫军团驻守前线。”奥莉维亚沉声说道，“陛下，民众恐慌，是否要让港口的平民东迁至腹地？”

    女王沉吟片刻，用台下无法听清的音量回答：“东迁耗时耗力，暂时不作考虑。奥莉维亚，你只需向那些荒漠的蛮族证明，阿瑞利亚绝不是流寇可以踏足的土地。”

    “是。”奥莉维亚坚定有力地行了一礼，抬起头道，“既然这样，母亲大人，我想从宫中借走一个人。若能得到她的协助，相信我们的行动会更加顺利。”

    “能让你提出这般请求，此人一定不同寻常。”女王点头道，“告诉我，究竟是谁入了你的法眼？”

    奥莉维亚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缓缓转身，朝观众席下投去目光。感受到视线的艾拉微微一怔，不知公主为何忽然直勾勾地看向自己。

    “圣女，你是否愿意为国效力，随我去格利泽，施展神迹，安抚边境的住民？”

    她的提问足够响亮，以至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将视线移到了突然成为焦点的艾拉身上。

    “不可！”

    亚德里安不顾身着重甲，快步行至看台边缘，声音迅速切割过场中的紧张气氛。突如其来的异议像是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众人的目光在他的反对声中再次转移，低低地交头接耳起来。

    “圣女的职责是研制生命圣水，以维护王国众生的福祉。”亚德里安急促地喘息着，“边境之地凶险，将她置于危险之中绝非明智之举！”

    “我是在听求圣女本人的意愿！”奥莉维亚明确地指出道，靛蓝的双目紧盯着艾拉，“我再问一遍，圣女艾拉，你愿意挺身而出，向边境之民展示你的神迹与恩泽，安抚他们的不安之心吗？”

    艾拉的嘴唇微微颤动。

    王都中的繁华盛景，宫廷里的纸醉金迷，和王子殿下共度的时光仿佛一幅精致的画卷，在她的心头缓缓展开，那曾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但所有的这些似乎都在和她最初的愿景渐行渐远。

    接着，预言中的景象突然闯入她的意识，一切美好的瞬间被残酷的未来所取代——沙漠上燃起的火焰吞噬了整片大地，阴云不散的浓雾蜷据于汹涌的海面，颠沛流离的人民在绝望中逝去……

    人们因她所持的生命之力而尊崇她，称她为圣女。那么为苦难者带去救赎，才是获得力量的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

    “奥莉维亚殿下。”她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我跟你一起走。”

    “请三思而行，艾拉小姐！”亚德里安的声音在激动中夹带着一抹不可置信，他那由于战斗而微湿的金发似被暴雨击打后的芦苇贴在他的额际，而那双宝石般的碧眸中则掠过一丝惊惶的阴影，“格利泽太过遥远，荒凉而又偏僻，那里无人能保证你性命无虞……”

    “我的人会保护她。”奥莉维亚高声驳斥，犹如冬日里的北风，刚劲而不容置疑。台下一众士官与骑士纷纷起立，以示忠诚，就连刚刚落败的黑袍骑士也摘下了头盔，站到了他们的行列。

    “都是些手下败将罢了。”亚德里安僵笑了一声，“不如你亲自来跟我比一场吧，奥莉维亚！”他挥开手中长剑，朝台上喊道，“按照王国的古老传统，唯有胜者方能握有选择的权柄！”

    “我没有与你较量的兴趣，冠军阁下。”奥莉维亚以冷漠的声调回应，“你应该问问她怎么想。”

    听到这句话，亚德里安的脸色格外阴沉，俊美的容颜仿佛覆盖了一层寒霜，胜利者的自信与优雅已在对峙中分崩瓦解。他声音低哑，近乎哀求地望着那个曾对自己情意缠绵的女孩：“艾拉，别跟她一起，乖乖待在我身边……这是你答应过我的，不是吗？”

    “艾拉小姐，你真的要放弃衣食无忧的生活，跟随奥莉维亚行军至边境？”女王头疼地按了按太阳xue，疲惫的嗓音里透露出一种无力。

    “是，陛下。”艾拉朝台上的女王深深鞠躬，一步一步地走到公主身侧。当她看向神情恍惚，面色无华的王子时，两侧的颊rou已经在不经意间被自己咬破，“亚德里安殿下……这是我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