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稚梦

    乾清宫里，老皇帝自堆叠如山的奏折中抬起头来，夜色已袭皇宫，一层层将房间里沉闷无言的物件涂上黯淡的色彩。受烛光庇护的康熙被噤若寒蝉的黑暗包围，疲乏的身子因久坐腰酸背痛，耳侧阵阵嗡鸣，手脚冰凉失去知觉，勉强行字的左手酸软发麻。经倦怠模糊的视野中，未批的奏折如同时刻倾塌的山石堆，被映射其上的明暗波动衬得幽幽可怖。

    这么多年过去，身边尚算亲近的人一个接一个匆忙离世，诸皇子心怀鬼胎，不顾老父心力衰竭拉帮结派，连他亲自含辛茹苦拉扯大的胤礽，最后也被他心如刀割地遣离身侧。个中缘由不愿回忆，也许他只是面对琐碎杂乱的公事心有余力不足，怀念过去有个年轻力壮的人帮他分担解忧的日子。

    人身处幸福时往往浑然不觉，痛苦时才徒然追念。就算是父子间猜忌最深的那段日子、或者正事上几乎全受胤礽摆布的日子，二人尽管各行其是不交谈一句，光是同处一室，心知亲近并珍重的人就在自己身侧均匀地吐息，也已经弥足幸福。康熙最怀念的还是胤礽儿时及年轻时，父子二人亲密无间，相依作伴，互相有十足的信任交托。他愿意倾尽己身所有去换那时的短短一刹那。

    发怔之间已自奏报中逃离，夜半凉气侵入骨髓，黑冷黑冷的屋外，压抑阴沉的皇宫死寂无声。胤礽再懒得施舍给他一寸真心，也不知在咸安宫有妻子儿女融融相伴，还会不会偶尔记起还有个孤零零抱着皇位保命的父皇，怀念起过去父子和睦的一切一切。

    康熙从梦中醒来，只觉阴冷的悲伤感入骨，浑身冰凉，衰疲的绝望感似还在重新年轻的身躯里游荡，好一阵子才缓过来。起床时，他拭去几行将干未干的泪线。从头来过，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康熙发现自己还是难以适应胤礽不在身侧的生活，心里比怀抱还要空落落。上辈子胤礽搬出乾清宫之前，父子二人一直能够相互陪伴，这辈子胤礽稍微记事开始他再不舍也必须按部就班，等在胤礽面前完全成为侍仆，也不知还有多少机会抱着胤礽入眠。

    第二天晚上，康熙早早上榻，辗转反侧，心里眼前一会儿是二立时对父皇呵护备至却淡淡疏离的太子，一会儿是在他怀里乐开怀的小婴儿，睁着眼睛睡不着，钻进秘道小心将熟睡的胤礽温温软软的小身子抱了在怀里，方才安心地睡了。从此往后夜夜都是如此，再累也要花时间赶到胤礽身边去，第二天就算困乏，心里也是高兴的。

    胤礽这么小，又如此脆弱，康熙实在难以放心把胤礽丢给那些奴才，挤出一切可节略的时间去照顾孩子。他有点后悔让胤礽仅三个月就出宫去，但更多情况下他争分夺秒得没有时间后悔，把胤礽抱到怀里的时候根本不舍得浪费时间怔愣想些其他的。

    睡觉成为了三月份的小宝宝及他周身伺候的奴才的心头大患，手忙脚乱的乳娘和太监被肆意哭闹踢蹬的小祖宗折腾得一头两个大，只能眼巴巴盼着皇上来，尽管康熙很难理解他们的苦衷。胤礽在别人跟前再怎么闹腾，进了康熙的怀里总能在短时间内破涕为笑，乖巧可人地用亮闪闪的眸光追着康熙唇角的弧度。夜里哭闹将身侧的父皇惊醒，通常满足需求后揉揉眼睛打个小哈欠，又很快在脊背的轻拍哄睡中甜甜地进入梦乡。

    一日，康熙被互相暗暗较劲的满汉臣扰得烦恼头疼，事务又排得满满当当，一通传召议事下来精神十分疲惫，好不容易熬到下午的空当，回了寝宫就直奔秘境别墅。抱起小胤礽用宫里民间搜买来的逗孩子的小玩意儿与之耍闹，待乳娘喂了奶亲自给小胤礽擦身子换尿布，抱在怀里慢慢哄亲着睡了。

    康熙这日身心俱疲，难得睡得相当沉。夜半，他迷迷糊糊感到手腕上似有细微的麻痒感，一直断断续续地追寻皮rou，耳侧又似有嘈杂声响，警觉的不安硬将困顿的大脑闹清醒了，睁眼一瞧，小胤礽正哼哼唧唧地抱着他的手腕努力啃得湿漉漉，小脸蛋憋红了，眼尾挂泪发出焦躁的含混叫声。

    康熙被扰了清梦的恼怨在睁眼与可爱的小家伙面对面的那一刻烟消云散，不过仍迷迷糊糊地睡眼惺忪着，胳膊一伸将胤礽搅进怀里来。

    “保成困了吗，困了我们就睡觉...保成乖，睡吧，阿玛陪着你呢....”

    然而这行动无意间破坏了胤礽的磨牙，小家伙在阿玛胳膊里不高兴地瘪嘴，大眼睛里开始积攒晶莹的眼泪，没过半分钟就大声哭闹起来。彻底被吵醒的康熙只觉脑袋嗡嗡的，又颇感疼惜，打了个哈欠轻轻摇晃怀里的小身子，手摸索到胤礽的肩背上给胤礽轻轻按摩，眼皮又慢慢合上了。

    然而小胤礽罕见地不买他的账，在康熙怀里抗议般扭动踢踹，反倒哭闹得更大声了。康熙被闹得神智清明，尽管倦困得随时可能闭上双眼睡去，一方面被吵得头痛，一方面心疼惦念着胤礽，却不敢睡了。他睁大惺忪的双眼，发现胤礽正咕咕咿咿地吃着被子，生怕胤礽吃进什么细碎的物质，连忙将自己的手指塞进胤礽嘴里。

    小家伙有了“磨牙棒”，咧开嘴笑起来，抓住康熙的大手就肆意在手指上湿乎乎地磨磨啃啃，两只水灵的眼睛亮晶晶，鼓起腮帮子含糊不清地发出欢愉的笑乐声。虽说完全不痛，细痒感也颇打扰睡眠，好在康熙见小胤礽这么可爱，心早又溶为了一滩柔水，也不舍得睡去了，侧过身子一手撑头注视小家伙扒拉他的手，不时疼爱地在小脑袋瓜上落下一个吻，觉得这孩子可爱得根本看不够。

    小宝宝缓解了换牙的不适感，啃了半个时辰又推开康熙的手吃起自己的手指，眼皮稍裹眼球，犯困了。康熙极力抵抗困意，半坐起来将他托抱在怀里，用衣袖轻轻拭去胤礽圆嘟嘟的小脸蛋上莹亮的口水，按摩他柔软的小身子，轻拍背部。

    “乖保成，好保成，快睡吧...明天阿玛再陪你玩好不好？明天阿玛争取从宫里带点好玩的回来。”

    小胤礽在阿玛轻晃的怀抱中找回了如同置身母亲羊水中的安全感，咕咛一声闭上眼静静睡去了。康熙哄好了孩子，困意仿佛都交与胤礽，自己反倒精神起来，胸腔内和脑袋为不规律的作息隐隐作痛。睡也睡不着，他干脆就疲倦地搂着胤礽，安静聆听儿子安详的小呼吸，幸福享受有胤礽作伴的夜晚。

    要是在以前，也许会烦恼小孩子真是难带的小祖宗，如今就算被胤礽扰了，伴在身侧也足以作为美好被珍藏，待日后时时回味。康熙觉得他欠了他的保成很多很多，需要用这一世去偿还，偿还的苦与累中却有爱子相伴，真真幸福又幸运至极，不像苦刑竟多蕴甜蜜，是上天开了恩。

    困倦中神思略感迟钝恍然，似乎被夜幕镀了一层几欲飞升的超脱荧光，一时康熙开始神智不明地希望怀里的小家伙摇身一变化作上辈子的大太子，闹出多大的动静和烦乱给他都无所谓，和他说上几句话就好。又开始强烈期冀胤礽同他一起保留上辈子的记忆，尽管怀里这个现在如何瞧也不见成熟灵魂栖息的迹象。他有很多很多话想和那个胤礽说，有很多很多事想为那个胤礽做。

    第二日康熙又一次过于明显的困恹恹和强打精神让怀疑他是否需要看太医的大臣上奏请他保重龙体，跟着康熙侍候了胤礽的大太监想到这放在民间也难得一见的辛勤父爱，不禁在心里啧啧感慨。就算是这会儿康熙不在胤礽身边，也满身是陪伴了胤礽的印痕，弄得他难得憎厌起太监的身份，也想正常娶妻生子，享受天伦之乐。

    康熙将绝大多数精力都投注在胤礽身上，不愿错过他成长的一分一毫，并且尽可能的亲力亲为照顾他。上辈子他为吴三桂愁得手忙脚乱，如今总算有了机会细察爱子生命的萌发。婴幼儿的成长变化相当明显，康熙陪着胤礽一点点学习翻身、学习抓东西，看着胤礽长出小牙、咿呀哼唧着努力学语，亲手给小动作越来越丰富的宝贝儿子喂辅食，心里除却自豪感和满满宠溺爱意外，也深受这些频繁而生机盎然的小改变鼓舞，心中对自己重生后大胆尝试是否正确的惶然怀疑在小胤礽的无意识安抚下渐渐消散了。

    柔情注视古灵精怪的小胤礽，上世冲动之下的废太子举动似发生在几百年前。康熙抱着温暖可爱的爱子，甚至想，上辈子加上这些年当皇帝也当够了，也过够了活得稳稳当当却提心吊胆的日子，这辈子等时机到了就率性传位给胤礽，胤礽上位后对他弃之敝履也好要杀他也好，全随胤礽去吧。康熙怀里有小胤礽才敢略略追念上辈子具体的事情，思来想去都无限愧悔上辈子逃避至离世，别提继承人迟迟不定，连给胤礽的郑家庄都没建好就匆匆忙忙归天，也不知后来的帝王对胤礽及其后代如何了。

    如果让他这时重回那个时候，拼尽这条命也要再次尽可能地给胤礽扫除政敌，直接传位给胤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