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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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入伏夏日,稻妻午后便没什么人影了,太阳不当神就晒得头痛,空气中弥漫着暑热的味道,呼口气都觉得有些……灼心烧肺的。所以,夏日午后不宜出门,是个窝在室内乘凉的好时候。 枫原家今日也很平静无事。真要说起来的话,近来唯一的大事或许是—— “殿下,家主大人。自大婚起也快满一月了。”明月笑意盈盈地说着,还不忘给枫原万叶递过去一个眼神,暗示他也说些什么才好。毕竟这是一个家庭话题。 枫原万叶察觉到她要说什么了,装作无意,看了看身旁的殿下——他正压着袖口,手中的茶盏靠在唇边,睫毛在若隐若现的水汽中颤了颤,接着面色有些变化,抬起眼皮与自己对上了视线。那双顾盼流转的绀色眼眸中就差写着四个字:看我作甚。 这位久居宫中的王室血脉八成是不会知道这种习俗的。一是宫里没有新婚夫妻,二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与民间不同。枫原万叶心中替他找完借口,又转过头来试图转移话题:“嗯。话说,平藏先前来过?” 明月点点头,接下他的话。作为一个侍女的基本修养就是不能让话掉地上。“家主大人,”她说:“您指的是哪一次?” 哪一次?枫原万叶纳了闷了,放下茶盏,问道:“这一个月来他不都没来过吗?”上次出门是自己去找的他。枫原万叶是想问问,明月和鹿野院最近一次来往是什么时候。不是他八卦还是什么,他只想知道鹿野院会不会因为自家这位「储君」,就真的一点不往他家跑了。 鹿野院平藏对殿下的畏敬之心不可谓不高,自打枫原万叶结婚以来,居然一次也不来了。 “那位鹿野院大人不是你的至交好友吗,枫原卿。”正喝茶的人却先于明月的回答说了话,小姑娘看了看家主大人,心中有些怜悯了。她这一月观察下来,知晓了一件事:殿下很是喜欢呛家主大人的声。不知道是不是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但每次殿下一开口说什么,家主大人都跑不了被揶揄的命运。就比如现在—— “怎么,成家了就和往日故交渐行渐远了?”他眉头微蹙,摆了摆手故作感慨道:“这可真是,人事无常啊。” 当然,要是把嘴角那一抹弧度收起来就更像是真的了。 枫原万叶自我安慰,至少人家还没有问,“是不是因为害怕我”这种回答了就会导致自己两头不是人的问题。不过他也确实很好奇,对于男女之间相处的那一套,眼前这人比自己得心应手多了,深宫里也不见得会教这个吧?如何问出“我与谁同时掉水里了你救谁”这种……十分暧昧的问题。 “事实上还是会见面的。不过他不常来了,倒也是事实。”枫原万叶敷衍道。 尽说这门子废话。「长公主」又将视线移到明月身上,淡然地问道:“明月,你方才不是在说什么事吗?” “啊,确实。”明月向他二人行了个礼,继续喜气洋洋地说道:“殿下同家主大人商量了没有,将请脉定在哪一日?” 请脉?他顿住了,转而明白枫原万叶为什么转移话题了。对方很是无辜,眨眨赤红色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此事不是自己安排的。他更不明白了。 “为何要请脉?”好端端的,他又没病。“枫原卿你近来抱恙?”不是自己就是枫原万叶,但他怎么没看出来这人像生病的样子。 枫原万叶礼貌回道:“我很好,多谢殿下关心。请脉是给殿下请的,民间习俗,新婚夫妻成婚头三个月,要请医师诊脉。”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当然听得懂了。「长公主」的脸色僵了一瞬,冷哼一声,将中捏着的茶盏往桌案上放,“嗒”。 他道:“原来是这么个回事。多谢你告诉我啊,枫原卿。”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明月似乎用眼神在说:家主大人,这才几句话的功夫,怎么你又给殿下惹生气了? 真是冤枉,这可不是他惹的啊。枫原万叶轻咳一声,语气就变了:“殿下,若是不便,此事就……” “不,此事挺好的。”他出乎意料地说:“枫原卿怎么昨晚不同我说呢?今日要不是明月,我还蒙在鼓里。” 这是我能听的吗?明月低下头,心中嘀咕道:莫不是昨晚家主大人……殿下总是呛声,不会是在找补吧……天呐这个家是不是快要有新成员了! 昨晚,昨晚什么事?枫原万叶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指两人点着蜡烛聊天的事。但是殿下,这话说得也太…… 他还记得昨晚的场景。 庭院里的夜色尚未拨开,隐约便可见室内烛火摇了摇,向门口飘来。末了轻手轻脚地、脚步收敛地出现在门前——是一道身着中衣的身影,肩上随意地披着件羽织,衣摆处是枫原家的家徽——是个描摹枫叶的纹路,想来与他家姓氏有关。 「长公主」殿下施施然走进书房坐下,模样似乎困顿了些,睁不开眼睛。也是,等到那群不明所以的侍从都睡了,他自己也想睡觉了。 枫原万叶坐在书房的桌案前,见他进来了,有种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感觉。“殿下找我?”他起身走过来:“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这是夏天,枫原卿。”殿下正撑着下巴,侧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柔和许多,垂下的眼眸里情绪明暗不清。“不过还是多谢你关心了。说说正事吧。” 正事就是,枫原万叶知道了他要烧天守阁,问他原因和计划。实际上他不想说的,半个字都不想说,奈何这小子有股南墙不在的劲,又看起来“深情款款”的。作为莫名被拉入伙的人,枫原万叶表达出的责任感让他很是难以处理。 他就说了:“别怕。到时出事了,你就卷铺盖往璃月一跑,当……这稻妻城里大梦一场算了。” 枫原万叶拒绝。这还没到哪儿呢,就准备卷铺盖啦?自己不是这种半途而废的性子。“殿下,既然此事无法回头,那便做下去好了。”他说:“事情不向前走,没有结果。” 「长公主」不由得思索起来。 作为当朝第一位和王室攀上关系的外人,他似乎很轻易地接受了自己不会像以往的出嫁公主一般,为他和他的家族带来殊荣与权势,财富与地位。其实要硬说,枫原万叶娶了他跟没娶他,差别不大,依旧是旗本将军。不过事情早就有苗头,丹羽的表弟能住到这宅子里,几乎可以断定是自己那位「母亲大人」搞的鬼。 她很乐意送自己一个这样的机会,直面自己的愧疚。丹羽久秀死后,没有什么地方容他可以反思那段前尘旧事,直到枫原万叶出现。他好像是雷电影故意送来提醒自己不适合做储君的道具,想想也知道了,自己不会太在意他。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有人说过你和丹羽像吗?”他抬起脸来,眼睫在烛火中投照下阴翳。枫原万叶顿了一下,颔首回他:“那倒没有。” “是有些像的。”他说:“在不撞南墙不回头这件事上,你们都很有经验。” 透过看似刻薄的言语,看见稻妻的「长公主」殿下,是枫原万叶的必经之路。而刚好这一个月以来,他们确实朝夕相处了一段时间。虽然殿下时不时出门,自己时不时出门,归根结底,还是要回到枫原家的茶室,装作相安无事的样子,坐在一起喝茶的。 照鹿野院大人的说法,“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你们没有爱情可以埋葬。”他们确实没有,因为归根结底是莫名其妙就被拉过来结婚的。枫原万叶发觉无中生有大概不行,但“日久生情”着实是个可怕的字眼。 “殿下,行动前这么说话,有损士气。”家主大人说:“至于南墙,我阅历不足,还未见过。” 实则是个狂妄至此的小子啊。怪不得那日拽着他的袖子说什么烧便烧了,今日又在这里比他还坚定。搞不清要烧天守阁的到底是谁。「长公主」冷冷笑了笑,说:“那可真是好运气。” 枫原万叶却不在意他的阴阳怪气,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话锋一转:“殿下昨日见了青木大人的侍卫吧。” 他向来懂如何一句话结束话题乱飞的局面。椅子上的人在心里淡淡翻了个白眼。自家这位「家主大人」一天到晚除了上朝还要盯着自己的行踪,还要上下左右地查自己今天见了谁。不知道的以为他查外遇呢,这般用心。 从他和枫原万叶说自己要烧天守阁的那天便开始了。也不知是怕一抬头打工的地方没了,还是怕自己又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计划没告诉他。 “我记得青木大人并不知晓此事,他的侍卫知道吗?”枫原万叶说着,与椅子上的人对视一眼。毫不夸张,深切怀疑自己下一秒会和这位打起来。 “多好的消息来源啊,枫原卿。”「长公主」缓缓站起身,一边背着手朝他走去,一边说道:“你把三公子吓着了,他家姐就要来找我的麻烦。到时我是把你供出来呢,还是供出来呢?” 行至他面前,两人一个略低着头一个微仰着脸,互相打量起来。 眼下犹如小猫瞪人的场景,枫原万叶轻咳两声,压住想笑的冲动,坦然道:“那是自然。九条大人若要兴师问罪,问在我头上就好。不过他帮着大人写坊间传闻一事,我却不知为何。殿下有何深意吗?”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殿下冷哼一声,反问道:“坊间传闻能有什么深意?我孤陋寡闻,枫原卿不如给我讲讲,歌舞伎町可曾出过什么有深意的故事?” 怎么跟吃了枪药似的。那四十斤火药有一半你私吞了吧?枫原万叶也没什么架子,该装可怜的时候就装可怜:“真不知道。我也没去过歌舞伎町啊,kuni。” 结合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没去过歌舞伎町的男人就像过了年存活的猪一样稀少。「长公主」冲他挑了挑眉,淡淡地说了句:“是吗?” 这意思很明显了,他不信。枫原万叶心说这有什么好不信的,歌舞伎町嘛,自己真没去过。因为这东西出了稻妻就不叫这个名字,而他在稻妻之外的时间居多。不过他哪儿的「歌舞伎町」也没去过。 “有所耳闻。”枫原万叶摊开手:“可柿泽将军不是殿下这边的人吗?虽然蠢了些,但好歹……” 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正经地说:“这不就已经知道了吗?就这点事。”就柿泽朝野蠢这件事。 枫原万叶露出一个惊讶的神情。他有点绷不住地抿着嘴,错身走到了这人背后。 他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香气。枫原万叶想。世家钟爱熏香,是效仿宫中所为,各有其代表性的香气,时间久了便能闻得出来是背靠哪一家的人。不光是世家,几乎所有和人沾上边的附庸风雅之地,都会点熏香。 「长公主」的气味却不是熏香的任何一种。他先前以为是木质调的特点,清冽又不失柔软,但似乎比起木质调,又多了几分暧昧的感观。殿下此时并未束发,行过他身畔时,就又切切实实闻到了。 这和他见到过的大部分情况都不相同。他好奇到有点想问一问这个事,但怕显得自己像个登徒子。虽然对方也是男人。 kuni身上有种奇特的感觉,他不是长公主,但要除他之外的人做长公主,又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须知世上有种东西,叫“美学的通用”,枫原万叶在枫丹时听过这个概念,它说: 爱同欲望是一种不甚清楚的感觉,却在某个人身上具象化。 鸣神大社下的山腰处,镇守寺常年会在晨起诵经时敲钟,悠远传响,直达稻妻城。眼下,他听见这钟声隐隐响起—— “我还是那句话,枫原卿。”那人端起烛泪堆砌的灯火,语气轻缓地说道:“做个听话的人,有时比做个清醒的人要好得多。” 枫原万叶感觉到他或许在说自己,又好像在说所有人。就好像方才他说,“这事挺好的”的时候,自己有种说不出来的不祥预感。 「长公主」说:“明月,我们暂且商议商议,你去吧。” 小姑娘本来也不敢再听下去了,听自家夫人这么一说如获赦令,行了个礼便一溜烟没影了。 “请脉也可以。”他开门见山道:“枫原卿不觉得这是个名正言顺的好机会吗?你睡书房再也不必担心明月发现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想借请脉一事明面上把他安排在书房,从此再也不怕明月发现他们两位没有睡在一块了。因为根本也没睡在一块过。枫原万叶无奈地点了点头,由衷地感慨道:“好办法。殿下真是好办法。” “难不成你想念曾经的寝室了?”他不甘示弱地回怼道:“那这样,我给你腾个地,枫原卿还住你原先的寝室,我去住别的。反正这宅子能睡觉的地方不止那一处……” 枫原万叶心说得了,稻妻的长公主到他家来还要给他腾地方,别说他听着有点离谱了,让京中哪个知道了都得戳他脊梁骨。啊,“怎么能慢待人家呢,这是稻妻的长公主,嫁来你家吃苦的?” 好盛大的一场过家家,参与者是全体稻妻人民。他们两个演国民夫妇。 “书房睡着挺好的。”枫原万叶说。 一句话把「长公主」逗得不行,握拳至唇前轻咳了一声,好不容易没有乐出声来,又话带笑意地接着说道:“其实要睡一个屋也不是不行啊,枫原卿。这样听着也太可怜了点。” 书房确实睡着挺好的,这是很客观的一句话,不开玩笑;当然能睡一个屋也挺好的,这也是很客观的一句话,不开玩笑。 “殿下再这么说,我可是要当真了。”枫原万叶云淡风轻地抿了一口茶水,道。 他拍了拍心口,似乎是憋笑得有点难受。末了素手一挥,同他说道:“太较真不好,枫原卿。这么说吧,那位大御所阁下都没和我睡过一个屋。” 他憋笑累了喝水缓缓,枫原万叶可有点不淡定了。知道他和那位苦大仇深,可到了这种地步,还是没敢想的。一个母亲和一个孩子,哪个都不太像自己的角色,他不信居然连婴孩时期也没有过这种共处——与其说说难以置信,不如说是不愿相信。 「长公主」看他猛地在发愣,淡然地反问道:“怎么了?是有点可怜我了吗,枫原卿?” “殿下。”他颇为嗔怪地喊了一声,对方摆手道:“好,好,不挤兑你了。” 随后两人之间便诡异地沉默下去,似乎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不会真可怜我了吧?”「长公主」开口打破僵局,他听起来有些无奈:“枫原卿,太心软不好。”尤其是在权谋场上的人,对于他们,心软廉价又要命。对他人而言廉价,对自己而言要命。 尽管枫原万叶是个看起来就会很心软的人。也不知他怎么当的浪人,又怎么平的叛乱。 事主如何说? “没什么不好的,kuni。”他看着他,眼中神情复杂而又波涛汹涌:“没什么不好的。” “……你说什么?”他不由得问。真是模糊不清的一句话,搞得他都有点想从头到尾理清楚,自己到底和枫原万叶有什么瓜葛了。应该是没有的,毕竟他们两个月前才认识。 “我说心软。没什么不好的。”枫原万叶答。 「长公主」有些惊讶。“你对着所有人都心软成这个样子,那你是怎么当上旗本将军的?” 肯定不是所有人啊,只不过某人尚未察觉罢了。而且说句不好听的,旗本将军本来也是他捡的,能去上班算家教礼貌的功劳,还有就是因为殿下。枫原万叶坦率地说了实话:“在天守阁上班的唯一好处,大概是能帮到殿下几分,不算我太无用。” 如果人人都有你这种觉悟,估计自己早当上储君了吧。他有些感慨,问道:“请脉的人何时来啊?” 他是男子这件事,起初并非无人知晓。幼时两三岁前,他是宫里的姆妈带大的,依稀记得那是个慈祥宽厚的女人,后来……后来就不见了。他被放到宫外的私邸教养,十岁以后才又回宫去。期间很是倒霉地明白过来自己是个男子,但还是被迫继续演女人,演得他现在穿上这身衣服就像被名为「长公主」的冤魂附身了一样。 权谋场上的女人有什么不好?他想,眼前这件事就很不好。生孩子,哈。 政治联姻能生下孩子是件难得的事,当然,不排除个别是真想生。别看大御所阁下白手起家没有男人,似乎很是独立自主,实际上这个世道,女人靠生孩子来争权还是家常便饭。他自己不也是大御所阁下的骨rou吗,现在还不是又怨又恨地在帮她。说白了,孩子是世家女子最好用的武器,基本无法背叛,存在即正义,且拥有两面性。 不过很可惜,他不需要孩子,也不想要孩子。 孩子……一个脆弱的生命,渐渐长大的生命……他若有所思。 “殿下放心。请脉定在明日辰时四刻。”枫原万叶说。看他的样子是已经安排好了,也是,让外人知道了真相还要杀人灭口什么的,岂不是找事。 “枫原卿。”他托着下巴,语出惊人地说:“要是你在外面生一个抱回来呢?” “…………” “生气了?别生气,问问而已。”他略显敷衍地说。 鹿野院平藏在天领奉行有间办公的屋子,是上头特批给他的。他闲来无事的时候,就窝在里面看卷宗。当然,前提是他确实得闲下来。 天领奉行最喜欢往外跑的估计就是他了。曾经还因为出外差太多天领奉行找他,九条裟罗亲自从八酝岛把人拎了回来——刚好她也在那边出差。鹿野院大人别的不说,对这位上司还是敬畏的,毕竟不在人家手下好好打工,就只能回家继承家业了。 而且说实话,九条裟罗身上有种和他表姐鹿野奈奈一样的威压。三公子怕她也是应该的,鹿野院对此深表赞同。 想让鹿野院同心闲下来,只有他查了什么不该查的事,得罪了谁。这个时候毕竟不躲白不躲,顺带还可以把要交的卷宗和自省先写了再说,前面这些东西都是很快就能写完的,捎带手还可以搞搞创作。 作为稻妻接触有趣案件最多的人,他参与了几本在印书籍的编撰,包括那本《稻妻大案纪实》,也是有他的笔墨在的。 至于这间办公室,一开始他不想要。你说这京都所司代的公子单独有一间办公室,这不合适吧?万一让别人说他靠着家里的面子在过活,那不就掩盖了他本身的努力和才智了嘛。 这不好,这一点也不好。 于是上头就向全体天领奉行公告了批给他办公室的原因,破获的案子随便拎出来一件,都能升官了。但他还在做同心。大家怀着同情又敬重的心情,接受了鹿野院大人有间独立办公室的事实。 他正想着晚饭吃什么,敲门声响起。鹿野院平藏将手中转着的笔杆子一顿,抬起头应道:“请进。” 一个文官打扮的人推开门走进来,向他行了个礼。天领奉行内部也并非全都是本地人,文官之类的也有外民担任,就比如眼前这位是璃月来的。鹿野院平藏熟络地问道:“小粥,你找我有事?” “同心大人。”他有些为难地端着手,说道:“门外有个姑娘找您。” 姑娘?什么姑娘?哪里来的姑娘?鹿野院平藏想了想自己近来有没有招惹过哪位世家小姐,到了要派人来暗杀他的地步。答案太多排除不了,于是他问道:“姑娘什么样子啊?穿什么衣服?” “看着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的模样。侍女打扮。”小粥犹豫地说:“大人,这……” 鹿野院平藏一拍脑门,好笑地站起身来往出走,还提醒他道:“明月啊,明月你不认识了?” 小粥疑惑地想了想,接着似乎恍然大悟道:“明月?她一个月前还不是……哎等等我大人!”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天领奉行门口,数级台阶下站着一个鹅黄衣裙的身影,一头墨色长发挽了个偏髻,发尾搭在左肩上。她拢袖静立在原地,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听闻脚步声,才抬起头来,看向两人这边。 “怎么了?”鹿野院平藏下了台阶,亲切地笑着问道:“平日里可没见你出过几次门,更不会来天领奉行。” “鹿野院大人。”明月眼睛亮了亮,向他行了个礼,顺带看到了后边跟着的小粥,也同他打了个招呼:“周先生。” “小粥”其实不是外号。这位叫「周行粥」,很有意思的名字,明月听鹿野院平藏转述过,他说母亲生他那日寺庙的和尚去施粥,喝完就生了他。于是叫这么个左右念都一样的名字。由于年纪比鹿野院小,官职也是,所以鹿野院喊他作“小粥”。 小粥尴尬地笑了笑,拱手回道:“明月姑娘。抱歉,方才一时没认出你来……” 他为人有些腼腆。明月与他见过几面,只有鹿野院平藏带头的场合,他才会出现。 “我平日不常出门,无妨,周先生。”明月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直到鹿野院平藏一语中的地揭穿道:“他上次见你,还是你家大人未娶妻前,那时……” “哎,鹿野院大人……”小粥慌张地给他使了个眼色,鹿野院平藏挑挑眉,反其道行之,继续说:“那时候你还不像现在这样。” 明月纳闷地回头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问道:“现在这样怎么了?”自己今天这一身可是殿下给搭的,说不好看的,她会在心里记上一笔。 鹿野院平藏笑了笑,瞥了眼快急出汗来的小粥,戏谑地说道:“小粥的意思是,你漂亮成另外一个人了,他没认出来,有点丢人。” “是吗。”明月笑了笑,回头冲他道谢:“周先生过奖了。殿下闲来无事喜欢抓着我打扮,教了我许多东西。” 小粥欲哭无泪地点点头,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转身回了天领奉行。明月微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口中语气依旧:“鹿野院大人,咱们这样多少有些缺德了。” 只是为了支开人家的话,这样揶揄也未免太过分了。“周先生是璃月人,本来就不习惯稻妻这边开明的风气。”明月眨眨眼,“回去怕是会生鹿野院大人的气。” “是吗?没事,我看他也确实是那个意思。”鹿野院平藏背过手:“我帮他说出来,何错之有啊?走吧,找个地方坐坐。” 乌有亭向来很受稻妻民众欢迎,但老板一天的备货有限,卖完也就相当于歇业了。这地方闲下来喝一点茶,是个相当好的去处。只是大约在酉时前来,都是找不到清净的。 说来也奇怪,这个点明月应该在家指挥准备晚饭,怎么有空来找他?鹿野院平藏倒了杯茶给她,示意她说下去。 “话说这事……不该来麻烦您的。”小姑娘眉头一皱,讲起来一件事:“您知道,大婚已经有一月,按习俗是请脉的时候。” 请脉?鹿野院平藏支着脑袋想了想,嘴上说着:“啊,请脉啊。怎么了?这事不是请医师去一趟不就好了吗?”说完再看,明月脸上的神情像是他去天领奉行年末汇报时见到的九条裟罗。 到底什么事啊?你们家殿下还没烧天守阁呢吧?鹿野院平藏心想:还能有比这事更让人面色沉重的吗? “今早请了脉之后,殿下脸色不太好。”她缓慢而又沉重地说道:“我寻思不能有什么事吧。这才头一个月,没有迹象也是正常的。结果家主大人下朝回来,照例去看看殿下,殿下就和家主大人说让他……搬到书房去。” 结合一下前后文,这是我能听的吗?这但凡语言组织不当,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程度。鹿野院平藏的表情颇为震撼,下意识左右看了看,就只有他们两个。也是,这个点其余人都在赶着回家吃晚饭。 鹿野院平藏理了理思绪,张嘴想说话,但头一次发现自己无话可说。这就很神奇了。 不是,你们家殿下那么想生孩子的吗?那枫原万叶……额这可能不太好问。但是生孩子这事急不来吧? 他在心里连问了好几个拿不上台面的问题,最后在明月殷切的目光中缓缓吐出一句:“这也不是枫原大人一个人的事啊。” 众所周知一个人是没有办法生孩子的,两个人也不一定生得出来。这是废话中的废话,但现在鹿野院怀疑这二人可能是把请脉当成了一个借口。毕竟这里有件更大的事,叫火烧天守阁。 枫原万叶极有可能是因为这个和长公主吵架了,然后才被赶去书房住的。鹿野院平藏心想:这也不能告诉明月啊。 “是,是这么个道理。”明月愁眉苦脸道:“但殿下现在好像正在气头上,我试着提了几句,都被草草敷衍过去了。看来再问就是要生气的。这可如何是好?” “从你这下不了手的话,你们家主大人……不哄哄人家?”鹿野院平藏也开始皱眉了。按理说不管是吵架了还是老婆生气了,哄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枫原万叶这模样的,不说一哄一个准吧,只要他说点好话不就都有台阶下了么。他不像是那么不会做人的。 明月摇了摇头。鹿野院平藏难以置信,就气成这样啦?刚说完你会做人呢枫原万叶。那得了,那他挺活该。他捂着额头,这都不是活该的程度了。 “您也知道,家主大人好像平日里就不惜得与人争论什么……”明月叹了一口气,“殿下让他搬,他二话不说就走人了。我真是……”又看他这副样子,关切地问道:“鹿野院大人?您还好吗?” “还好,还好。”鹿野院平藏闭上眼,他现在的表情可以用来作恨铁不成钢的注释,以便大家更好地理解这个短语。“不是我说,你们家主大人到底怎么回事?”是没那根筋吗?难不成要等着别人去哄啊,那是谁老婆啊? 先前他就说了,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把日子过好。天守阁怎么了,这不还没烧么,再说你枫原万叶用爱感化一下,说不定就……对吧。 “我不知道请脉为什么没有孩子。”明月低下头,用撑在桌子上的手捂住脸:“我只知道分房睡肯定没有孩子。” 很有道理的话,鹿野院平藏听完都快哭了。你们家就只有枫原万叶不想要娃是吧。 “所以你来找我是,出点主意的吗?”他眨了眨草绿色的眼睛,那其中透出一股子无奈:“我说实话,目前为止没什么头绪。” 明月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不,鹿野院大人,我这次来是想请您去劝劝。” 你先等等吧。“为什么是我?”鹿野院平藏一脸无辜地指了指自己。这不是把我卷进你们枫原家的家庭矛盾之中了吗?而且讲道理,他其实并不好说什么。“这是他们夫妻两个的事吧,我一个外人……不好掺和。” 绝对,绝对不是因为他怕长公主。 “只是去劝劝家主大人。殿下那边我来想办法吧。”明月安慰他说:“鹿野院大人,我知道您也怕我们家殿下,事实上谁不怕呢?殿下毕竟王室出身,是个人都有点怵她的。但她还挺好说话的……” 更难受了。鹿野院同心灌了几口茶水,叹了一口气,问道:“你要我怎么劝?” “您这就答应了?好好好。”明月欣喜道:“您负责把家主大人说通了让他去哄殿下就行。就这么简单。” 抛开长公主殿下的因素,是挺简单的。鹿野院平藏不是那种喜欢犹豫的人,再者明月说的这事,他也有意帮忙。于是答应道:“好。我明日找个时间,同枫原大人说道说道。我尽力而为。” 第二天他逮住下朝回家路上的枫原万叶,和他说起这事时,这位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捂着脸咳嗽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是呛红的,还是羞红的。 还好是在自己家,失仪就失仪了。鹿野院平藏愈发觉得自己这间屋子多么可爱可亲了。 “咳咳,不是。”枫原万叶好不容易缓过来,擦了擦嘴问道:“你和明月到底每回都在聊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因为你们家不都知道你搬书房去了嘛。”鹿野院平藏叹气道:“兄弟,也不知道你怎么把一手好牌打得如此稀烂。” 本来就是演给家里的人看的,他们不知道不就白演了。枫原万叶暗中松了一口气。不过现在看来,演得好像有点过头了,周围人都已经开始担心他的婚姻情况了。 也没有呀,他和kuni只是简短地说了两句话而已,甚至都没有装出生气的样子。一个说一个听,怎么这都能被传成这样? “你怎么不哄哄你家殿下?”鹿野院平藏如是问。 “……我嘴笨。”枫原万叶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鹿野院平藏登时有些无语。也不知在当初是哪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还跟他客套两句,几句话就把柊家的说客打发走了。再说上朝一事,就直说了吧,朝堂之上没有一个人是蠢的。与其说是嘴笨,倒不如说是多说多错,枫原万叶可没有装哑巴。 “你进宫面见大御所阁下的时候,怎么没听说你嘴笨呐。”鹿野院平藏锐评道:“我看你是仗着长公主砍不了你的脑袋,故意气人家吧?” 枫原万叶感觉自己又开始跳进稻妻外海洗不清了。 长公主是砍不了他的脑袋,但那不是因为kuni有多么多么爱他,也不是因为kuni不想当寡妇,而是因为他是丹羽的表弟,枫原家最后一个人。kuni可怜他罢了。 再说了,他们现在还没把日子过到你死我活的程度。枫原万叶心中无奈道:天守阁烧了之后就不一定了。 “我知道你心中有顾虑,但那是以后的事。”鹿野院平藏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眼下哄不好老婆才是真正的失败。” 枫原万叶感觉他才是应该被拖去结婚的那个。怎么不算呢?鹿野院平藏往日如此理智的一个人,现在居然能说出这种,额,偏心眼的话。感觉他以后会对老婆很好。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平藏。”枫原万叶想了想,说:“我倒是想他能听得进去我说什么呢。” 鹿野院平藏诧异地上下打量他一眼,问道:“你到底怎么惹你们家殿下了?”是不是天守阁那事也是因为你俩吵架?不带这么玩的。 枫原万叶感觉再说下去鹿野院平藏就要怀疑他的人品了,于是只好澄清道:“kuni说天守阁是大御所阁下的授意,至于请脉的事……不怎么要紧。” “……”鹿野院平藏皱着眉头,把他刚才说的这句话又在脑内重复了一遍。原先他以为这是个家庭纠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