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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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杜,我的爷爷叫杜荫山。在当初,是被你们称作反动头目的存在,所幸重庆沦陷的时候他逃到了台湾。要不然没他就没我。 我的二爷爷姓虞,叫虞啸卿,是爱国将领,也是最早大陆和我们开放沟通时回去的第一批百岁老人。因为膝下无子,要我陪他去大陆。他告诉我他有一定要回的理由。不知什么原因,他终身未娶,我爷爷要过继一个孩子给他,他也没答应。 听说他当初脾气暴烈,他的亲弟弟因为防守阵线不力加上临阵脱逃,被他用刀砍了。但晚年的他待人很温和,甚至对我们孙子辈有些骄纵,看不出一丁点曾经杀伐决断的样子。 我很亲近他,但有说不出的隔膜。他是旧时代的遗物。在听到我们说自己是台湾人时就皱眉。他说我们和大陆同根同族,都是中国人。他说大陆的时候经常一顿,像是不习惯这个称呼。 在他身上有很多我想不明白的事,最匪夷所思的是他经常去祠堂祭拜一个无名无姓的灵位,抚摸那陈旧木料像在轻抚爱人沉睡中宁静的脸。他死后,那个灵位堂而皇之地摆在了他旁边,顶替了家眷的位置。 我小时候问过爷爷那个牌位是谁的,爷爷说我年纪太小,不用知道。等到守灵的时候,我再也克制不住好奇心,又问了爷爷一次。我怕他也撒手而去,再没人回答我的问题。 爷爷看着大大的奠字下的黑白照——他和二爷爷年轻时很像,老了却越长越不像——开口说,那是他一生的挚友,他最得力的下属。我想起在禅达那个花圈上的名字,插嘴说,是叫龙文章吗?爷爷摇摇头,他是个什么都讨的叫花子,这个名字也是他捡来的,他无名无姓。 爷爷说自己也不知道很多,许多事是他唐叔告诉他的。他唐叔一直在二爷爷身边,目睹他俩从相遇到生死分离。为了方便,接下来在故事里我将直呼二爷爷的名字。 爷爷精炼地跟我讲了南天门一战两人间的惊鸿一瞥,庭审上被叫做龙文章的神棍装疯卖傻,虞啸卿包庇假冒团长的龙文章,还给了他个真团长之职。之后邀请龙文章来主力团被拒绝,把人打发到祭旗坡穿小鞋。 他的讲述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己弟弟留。我很难想象二爷爷年轻时的铁血军人形象和这明目张胆的以权谋私。另外这听起来就跟小学时,我后桌的男生告白不成,天天揪我头发辫一样的幼稚行径没什么差别。 爷爷笑笑,说他多大都是个孩子,算是认同了我这句话。故事太长,前前后后有两年跨度。爷爷把他们如何试探交心,全身心攻打南天门,以及南天门苦守的三十八天和攻击立止一笔带过,那不是他了解的东西。 他真正出现在这个故事中旁观,是在龙文章不要命地喊出“让我带共党的军队去打鬼子吧”之后,军统介入了虞师的内部审查。 爷爷在军统的确负责查处渗透的赤色分子,但远在禅达的虞师不是他的份内事。但换个角度,的确也是脱不开关系的份内事,这涉及到虞家的生存与立足。 爷爷在他父亲的示意下动身了,以特派员的身份参与调查,为的是代表虞家和这个有赤色倾向的烫手山芋划清关系。 我爷爷来到禅达,发现他弟弟和平时很不同。如果他以前是一把锋利而漂亮的刀,那他现在那点锐利而带着寒气的刀刃已经蒙上了一层灰。虞啸卿在妥协,以以前没有的姿态和混沌而污糟的现实妥协。 他甚至没有怒气冲冲,理所当然地来找我爷爷,让他放了龙文章,因为他也知道,那是莫须有却洗不脱的死罪。这罪一旦跟他弟弟慎卿的血一样沾上他的白手套,就会拖着他和整个虞师下坠。龙文章是想跟他一刀两断。 兄弟俩见面没有寒暄几句。虞啸卿一直在西岸驻防,偶尔回下禅达。我爷爷看见一个瘸子兵满世界找他,却连个尾巴都摸不到。最后是一个曾在虞啸卿身边后来破了相没再回来的亲随带着瘸子找到他的。 他们当晚来到了关押龙文章的牢房,我爷爷给他们放行。过了一会儿,虞啸卿带头出来了。他们的身形不一,虞啸卿的腰板始终跟上了膛的枪,瘸子歪着腿站没站相,一边脸恐怖一边脸清秀的川娃子更多的是放空后的疲惫。 他们都有种深沉的严肃,像是送葬的队伍。又有一点共犯的尴尬和对即将到来的荒唐事情的确信。虞啸卿接下来说的话如果让军统的人知道了可能会笑掉大牙并把他也列为调查对象,但我爷爷更是他的亲哥哥。 他说,哥——他俩见面后,只有私下这么叫——我想今晚和他成婚。不知道你们的心情是否和我一样,总之这个发展出乎我意料。 二爷爷口中的挚友,远比挚友要感情深厚。甚至是对方理想的映照和化身,当然这句是我理清整个故事后的后话。现在我只是震惊,原来他们不只是惺惺相惜的上级和下属,更是一对隐然于硝烟和战火中的一对恋人。 爷爷从他唐叔那了解一点,但还是有些讶异。如此异想天开之举,哪怕是出自隐约带着孩子气的弟弟之口,也显得不合时宜。他们是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有今晚可以抓在手上。 离行刑还有六七个小时,方正的牢房里连窗户都没有,更别提其他的。但酒是不缺的,这一点我爷爷的确“腐化堕落”,他到哪都少不了好酒。拿着装着威士忌的玻璃杯喝交杯酒真是有点滑稽,但在场的人没一个人笑得出来,除了那个即将在天公那登台亮相的妖孽。 他举了举杯子,指水泥砌的屋顶说,“谢谢师座,我的魂不用在天上飘着,无家可归了。” 他的副官一副要哭的样子,像个刚死了丈夫的小寡妇,忍了又忍,眼泪还是砸落在地上,把薄薄一层灰尘砸出窝坑。川娃子低着头看不下去。只有虞啸卿精神奕奕而眼带泪光地温柔回看他,眼神中千头万绪梳理不过来。 龙文章看虞啸卿的姿态很女人,这是我爷爷印象最深的一件事。他们像是一对真正的新婚夫妻,眼神一方羞怯,一方热烈,胶着在一起时,便容不下其他人,燃尽对方是唯一的选择。夜深了,不宜闹洞房。其他几个人就静静退了出去。小夫妻还有体己话要说,在黎明到来之前。 过不了多久天亮了,一群青衣帮把龙文章带了出去。但他没死在刑场和自己人的枪下。他以一种巧妙的方式搞来了一颗勉强够用的子弹,最后自杀,死在虞啸卿怀里。行刑队里他的一个死忠随他自杀。和他有关的几个人都失魂落魄,像是一部分精魂跟着他离开,消散了。 到了台湾后,我二爷爷想起他们也算婚配过。虞家的祠堂不能有他的名字,所以无名无姓的灵位放在了角落,一放就是几十年。能改的时候已经没有必要了。无名无姓倒更像这个不可捉摸的人,没准他不曾出生,也不曾死去。二爷爷晚年脑袋糊涂的时候经常这样想,他甚至不太确定有这么个人存在过。他的遗愿是将这个无名氏的灵位放在他旁边。爷爷答应了他。 爷爷对着他的遗照发愣。他说二爷爷死前说自己最终也没变成唐基,可以安心下去见他了。这句话像是一句谜语,让爷爷猜了一辈子,也让我猜了大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