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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中凄厉惨叫回荡不绝,宛如万鬼齐哭,令人不寒而栗。 李忘生就在这或怒吼或哭嚎的鬼声萦绕中,奔向损毁的龙脉流泻处。 当年他不过在与此处一墙之隔的清泉边闭关修炼,精神已不受rou体限制,灵识可完全超脱rou身,凝神吸收四周充沛的灵气。 那时他并不清楚,达到此境界已是飞升之兆,只差最后一劫勘破,便可得道。 而李忘生也是在此时,突然注意到时隐时现的哭叫声,那声音阴森可怖,直让人毛骨悚然。 情形如此诡异,他立刻停止修炼,起身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泉后的一块石壁,看上去极普通,可李忘生踏水而去,越靠近,鬼哭声就越清晰。 他伸手抚上并不光滑的石壁,瞬间感到刺骨的寒意袭来。 不只是源于山石天然的寒冷,而是极重的阴气常年浸染的冰冷。 只这一碰,已经可以断定,石壁后另有乾坤。 李忘生调整内息,将温厚内力运送至掌心,重新抚上那处石壁。 果然,纯净阳气缓缓于石中附着的阴气对冲,片刻后,石壁泛起一层粼粼波光,逐渐变得透明。 他看到了比自己身处池子,还要大的一汪清泉。 而他的恩师,就于其上空飘浮着,闭目打坐。 那一刹,巨大的震撼席上心头。 纯阳子吕洞宾,应当早已飞升成仙,除非有什么情况棘手到他不得不插手,轻易是不会在人间停留的。 可这副躯壳,分明就是他的本体。 “……师父,”李忘生往前一步,跨过石壁,“……师父……?” 回答他的,是身侧一声熟悉的叹息。 “唉……” 李忘生猛地转头,就见一团白光自空中盘旋而下,逐渐化作师父的模样。 他看着那道半透明的身影,只觉满心震惊不解。 “师父,您……您怎么……”他一时无法用言语表达出自己的疑惑,可脑中却不知为何,已自发地感到恐慌。 “徒儿,”那道身影又是一叹,才又感叹道,“或许真是天命注定。” 在吕洞宾的解释下,李忘生才终于明白,所谓飞升,原来根本不是想象中那般的情况。 得道成仙,是修仙之人最终的目标。道家将太上忘情理解为有情似无情,不受情之所累,从而修得大道,脱离rou体凡胎,俯瞰众生,匡扶天道。 可这些,其实都是尚未修成之人的理解。 ——换言之,他们想的,都太一厢情愿了。 实际上,真正的飞升,乃是勘破所有劫数后,以天雷助力劈散所有“赘余”,飞升到全新的“维度”,不再与身处的世界有任何牵扯。 ——就如并行在不同宇宙中,互不干涉,也无法干涉,彻底的脱离。 而所谓成仙,也不过是世间最美好的幻想,不过是向善之人所希望的,能够阻止或拯救人间苦难的,不可能存在的能力。 实在荒谬。 可这荒谬中,却又实实在在的给出一个新的希望——即彻底解脱,去往新的世界。 ——但新的世界,又是什么样? 无人可答。 “……因此,为师放弃了飞升,选择留下。”吕洞宾缓缓道,“可我在受天雷襄助中途逃脱,rou身已被洗炼一半,唯同等修为之人能够看到。” 李忘生抬眸望向空中飘浮的“师父”,多年不能得见,仍是一如既往的慈眉善目。 他怔怔将目光移回到对面人影上,换来师父慈爱的点头。 “如今你已修得境界,又无意闯入这处,有件事,看来非你不可了。” 听着师父沉重的声音,李忘生端端正正跪下:“谨听师父安排。” “忘生,月泉淮摧毁了华山龙脉,镇压其下的邪祟鬼魂,便可从这处破损逃窜而出,为祸人间。”吕洞宾指向那池清泉,“为师以己身滋养填补,却仍旧不够,只能驱使分身,寻找是否有其他出路。” “——可,全无办法。” 说罢,他面色凝重地对上李忘生视线:“我已近油尽灯枯,一旦福泽修为完全耗尽,剩余的缺漏便将无人可堵,邪祟流窜作恶,恐怕千百年的时光,都将生灵涂炭。” “徒儿,你即将修成大道,为师本不愿你牵涉其中。”他喟叹道,“可天意竟将你一步步推至此处……” 李忘生微微一顿,深深俯首下去。 吕洞宾怆然闭目:“为师无用,恨不能护佑我的徒儿们……” “师恩如山,徒弟们怎能贪求更多。”李忘生抿下心中最后一丝遗憾,温声道,“师父牺牲至此,何尝不是尽了全力?” 吕洞宾长叹一声,转过身去,不忍再面对这向来正直善良的徒弟:“为师不愿为难你。一切选择,权由心定……” “师父已做表率,徒儿自然紧随其后,当仁不让。” 李忘生字字掷地有声。 “师父,忘生愿舍生换山河安定、苍生安宁。” 沧海桑田,千年过去,泉水依旧清澈,旧忆历历在目。 当年他将要接替师父,以身滋养龙脉时,也同时勘破了求而不得的最后一劫,引来飞升天雷。 李忘生眨眼便恢复到年轻样貌,天道许他以最鼎盛时的状态,迎接最终的洗炼。可他自然是不愿的,全力一跃,往师父的方向而去。 这道雷本意是助他洗炼rou身尘欲,去除一切对尘世的留恋,将他送往新的世界,无论意愿,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吕洞宾魂魄回归rou身,执起臂间拂尘一甩,卷着他的腰,将他往泉池中心扯去。 天雷迅猛,饶是吕洞宾再快的动作,他还是被雷劈中,泛着盈盈白光的魂魄,生生被烧出一片赤色。 吕洞宾咬牙道:“忘生,千万忍住。” 说完不待李忘生反应,拔剑出鞘灌满内力,一刀斩下被天火燃烧的部分。 李忘生霎时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地发出一声惨叫。 完整的魂魄被生生割裂,堪比世上最严酷的刑罚,剧烈的疼痛中,七情六欲终于再也无法受控,相继自裂口处窜出,如云似烟,在洞顶四散盘桓。 七情六欲意外脱离,李忘生别无他法,只能强控着剩余魂魄回归rou身,迅速盘膝而坐,镇守龙脉空缺之上。 为救他脱险,吕洞宾的魂魄已近透明。他飘浮在李忘生身前,叮嘱道:“徒儿,你魂魄不全,恐怕依旧不能完全修补好受损的灵脉,还须收拢逃窜在外的部分,待养出灵识、修炼成形,继续修复灵脉。” 李忘生双手结印,颔首道:“忘生定当竭尽全力。” 他失去部分魂魄,周身白光不复之前盈盛,不似吕洞宾能够稳稳镇压地下邪祟,池中清水渐渐如沸腾一般腾起无数大泡,由蓝转黑,从中钻出无数双漆黑的鬼手。 那些鬼手试图将他扯下虚空,却堪堪触到无风自动的衣角,就被灼烧成灰。 即便如此,还是有无数前赴后继的手向他探去,伴随着惨厉的哭号,威逼利诱道子不要阻挡他们的路。 见他双眸微阖、封闭五感,全心坐镇,吕洞宾转身施法,将依旧在上空盘桓的七情六欲收拢成一团,又自乾坤袖内取出一块玉佩,引入其中。 他望向浮在空中的徒弟,沉声道别:“天无绝人之路,吾徒至善,为师愿不惜一切,为你探问机缘。” 一片哀嚎中,白衣道子一如当年容颜,散发着柔亮温和的白光,飘浮于灵脉之上。 池中已仅剩中心一块仍在沸腾,不知疲惫的鬼手仅能从这一处钻出。与之前不同,随着仙力流逝,本体的修为和福泽已经不复从前强盛,漆黑鬼手已能抓着他垂下的衣袍,拼尽全力地往下方拉扯。 李忘生看着空中自己闭目捏诀的rou身,轻轻抿了抿唇,压下心中酸涩。 他已修炼千年,千年前,师父散尽最后的修为,留下最后一句叮嘱,便彻底消散。 千年后,他等来了当年自己心甘情愿放下的人,甚至还多偷来了一段时光。 师父当年探得的机缘,他无从知晓,可若要将师兄也牵扯进来,那他宁愿,不要这机缘。 哪怕追随师父脚步,舍生忘死,以饲天道。 哪怕……彻底灰飞烟灭,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 这么想着,他默默脱离石像,以魂魄之身盘膝而坐,缓缓将修为渡给空中的rou身。 千年的修为,加上谢云流过度的福泽滋养,足够完全将剩余破损修复如初了。 只可惜,好不容易得来的守得云开见月明,竟短暂至此,连分别都只能如此决绝。 师兄…… 他默默想着。 愿你安康顺遂,早日…… ……将我忘了。 谢云流蹲在那眼小泉前,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来。 当年放进这泉里的鱼也不知死哪去了,一点线索都不懂得留。谢云流咬牙切齿地想。没用的第一世,还不如把它们吃了。 鬼哭狼嚎的声音早已经听不到,他一路忍着头痛摸索过来,刚走到泉边就昏了过去。 这会儿醒来,连之前几世的记忆都恢复了一些。 但那些没用的恢复了也毫无卵用,一时之间,真是找不到更多线索了。 谢云流绝望地叹了口气,望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嘀咕道:“谢云流,你真是没用。” “那么大个师弟摆在面前,喜欢得要死还不说。”他扁扁嘴,“非得等两个人都磋磨成那个样子……不对,我真服了,要不是师父送只小乌龟给你做台阶,我看你人都化成灰了嘴都还硬着。” 念叨到这里,他突然愣了愣。 “……要不是师父……” 最后那场梦袭入脑海。 ……既如此,便铭刻入骨…… 铭刻入骨。 世世轮回,rou身百年湮灭,唯有魂魄始终如一。 ——灵魂,才是最重要的。 谢云流浑身一震,立刻坐直身体,闭眼默背口诀。 ——李忘生。 ——我不会再错过你。 再睁眼时,魂魄已经脱离rou身,太白中流溢着丝缕红光。 ——很近。 他跟李忘生,一定很近。 谢云流取出那块碎成几瓣的玉,低声道:“师父,帮帮徒儿。” 说完,他伸手缓缓地将碎玉放进池中。 沾过他的魂魄,碎玉渐渐泛起微光,映得泉边石壁也莹亮幽绿。 谢云流凝望着那块石壁,心跳忽然激烈起来。 ——千年前…… 如果,千年前…… 他曾发现这处石壁的特殊。 会不会,一切都…… “李忘生。”他迈进池中,伸手覆上凹凸不平的石壁,“我来了。” 看到那个闭着双眼的,熟悉却又陌生的李忘生时,谢云流几乎瞬间就想通了一切。 为什么师弟飞升了,却还留着一部分魂魄在人间。 为什么那场梦之后,师父再也没留下过任何痕迹。 幽魂凄厉尖锐的惨叫,被破坏的龙脉,和突然的地震。 李忘生不顾一切赶回来的原因,也只有一个了。 谢云流走到池边,看着他周身流转的、细碎的红光。 那是他们至死不渝的约定。 为了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为了万里山河不再动荡不安,为了镇压数不清的冤魂邪祟,李忘生连自己都能舍弃,更何况是他谢云流。 可泪水划过脸颊,谢云流却一丝怨恨都生不出来。 他早知道李忘生就是这样。 心怀悲悯,正直良善。 是个实诚到极致的小道士。 而他爱的,也不过是这样纯净美好的他。 ——这样纯净美好的,灵魂。 “李忘生。” 谢云流抬手抹了把泪,手背上的血糊了一脸也不管。 “我来了。” “师兄来了,醒醒。” 他迈进池中,抬起手臂去握住李忘生一片雪白衣角。 “你的珍珠掉了。”他张开另一只手,血rou模糊的掌心中,躺着两颗小巧的、闪着柔润光泽的珍珠。 道子玉白面庞上,长睫微动。 “我来还给你。” 谢云流静静等着,手仍紧紧握着那片剪裁成鹤羽的衣角。 “忘生。” 他缓缓道。 “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