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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与花 (三)

    元旦假期前的最后一堂课,又临近期末停课,底下的学生们都有些蠢蠢欲动。这个班三分之二是女生,只有八九个男生,典型的中文系男女比例。现在离下课还有十三分钟,不少学生已经开始心不在焉地玩起手机,或是小声同身边的朋友讨论起元旦计划。

江鹤轩合书,决定让这堂课暂且告一段落。

“这学期结束之后,我不会继续在学校授课。”他话音刚落,底下的学生们纷纷仰起头。

先前江老师被停职的事,学生之间各种小道消息也传过,年轻清隽的男教师和女大学生搁一起总有点与生俱来的暧昧。可这事儿后来莫名其妙地偃旗息鼓,似乎未曾爆发过似的,人气颇高江老师又折回来给他们上课。

江鹤轩看着底下探究的眼神,笑了下,“我计划读博,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老师有女朋友了吗?”不知是谁突然拔高声调,提了个不着调的问题。

不过这倒是广大女生共同好奇的点。

江鹤轩先是顿了下,继而笑着说。“还不是女朋友,但我很在乎她,在乎到……有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女生们还以为老师在说酸牙情话,善意地哄笑起来。

“老师,可以问一下你的年龄吗!”

“我?”江鹤轩愣了几秒,道。“我二十五了。”

“二十五还很年轻呀,”女孩儿们齐声回答。

江鹤轩还是笑,眼底藏着浅灰色的寂寥。“其实我不想当老师,和你们之中的某些人不想学这个专业一样,纯粹爸妈逼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好老师,一个教育者——”

有人突然来了句:“江老师教的很好。”

“谢谢。”江鹤轩朝声源看去,他不知道是哪个学生喊的,只好对着大致的方向点头示意。“在人生的前二十五年,我做过蛮多不好的事……和每个自私自利又软弱无能的男人一样。我们文学院大部分是女孩儿,所以作为一个男教师,我想告诉你们——如果以后你们打算结婚,请宽容些……男人们大多是蠢货。”

“有时觉得,我们的社会缺少对孩子的尊重、对女性的尊重,甚至是对人本身的尊重……这导致许多人,包括我在内,哪怕成年已久,仍有某部分深深残缺,变相地不断索取,伤害心爱的人……”江鹤轩吐出一口浊气,仍是微微笑着的模样,云淡风轻地将自己的一部分掏出来剖析。

他极少表现出其他神态,总是淡淡地微笑,不论谁见了,都会认为他是极好相处的家伙。“你们要学会承担责任。学会认真对待你们的伴侣,爱你们的孩子、尊重他们,把他们当作和你平等的存在,而不是一个可以随手摆弄的玩具。一定、一定要学会承担责任,不管以后你们是否会迈入婚姻,又是否能与妻子白头到老。”

江鹤轩一句句叮咛完,惊觉这些话不是说给学生听的,而是给自己。

是不是每个孤独的人都在等待打破生活的救赎者?当她来到身边,等候的人便将她紧紧攥住,如同溺水者抱住浮木,寄托全部的希望与幻想。

“好了,下课吧,元旦快乐”江鹤轩道,“小点声出去。”

他关掉上课用的投影仪,紧紧有条地收拾起手提电脑和书本,顺带拿纸巾擦掉积在桌面的薄薄的粉笔灰。

当教师的确不是他的本意,可不得不说,他颇为适合这份工作。

正当他关掉顶灯,预备离开教室,电话铃突然响起。江鹤轩站在原处戴上蓝牙耳机后,接通电话,走出大楼。

“晚上七点四十的飞机,”傅云洲说。

“在某个瞬间会觉得……我们两个能成为朋友。”江鹤轩对傅云洲说,唇畔的笑浮在表面。“我与你有许多共通点。”

“我可没你这么惺惺作态。”傅云洲嘲讽。

江鹤轩顿了顿,轻笑着说:“至少我不会让她害怕。”

“你只管做好分内的事。”傅云洲冷笑一声,道,“如若不是为她,你早死无全尸了。”

说完,挂断电话。

“谁不是呢。”江鹤轩呢喃,指腹摩挲着手机的边缘,仿佛在抚摸一个轻盈的刀片。

天色暗淡,到处是萧条的灰。

一阵风吹来,扰乱了他的鬓发,江鹤轩摘下眼镜,藏在镜片后的眼眸总含笑意,极度温柔到……近乎病态。

另一头的傅云洲挂断电话,程易修推门而入。他小臂搭着防风的保暖夹克,一进门,便将外套扔到沙发。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

不一会儿,萧晓鹿拉着徐优白进来,她一蹦一跳的走路方式让鞋跟敲击地板,发出细微的咚咚声,略施粉黛的面颊有着一种戏剧化的俏丽,说话时神态夸张又不失可爱。

“合着你们所有人都瞒我。”萧晓鹿一手把程易修扔在沙发的夹克外套扔了回去,一手牵着男友坐下。“亏我还为辛姐的事失眠。”

“你失眠是因为晚上非要喝茉莉金桔茶。”徐优白小声反驳。

萧晓鹿瞪他一眼,不许他拆台。

“你跟去做什么?”程易修道。

“那你跟去又做什么?”萧晓鹿反问。

程易修识时务地闭嘴,多年交情让他知道做什么都比跟萧晓鹿纠缠来得好。

几人坐在办公室,各项琐碎交代了半小时,萧晓鹿考虑去吃饭。

临出门,傅云洲忽然叫住她,把她单独截下。

“晓鹿。”

萧晓鹿转过身。“怎么了?”

“从那边回来,我们就解除婚约。”傅云洲道。

“这样没关系吗?”萧晓鹿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

“没关系。”傅云洲笑了笑,轻声说了句。“辛苦了,谢谢。”

认识这么多年,他似乎是第一次如此郑重地看着她说“谢谢”。

萧晓鹿忽然发现,浅浅笑着的傅云洲也可以很温柔,像是一个可靠的大哥……不对啊,他本来就是兄长,一直以来都是。

或许是因为太熟悉,习惯了与傅云洲“相看两厌”的相处模式,萧晓鹿皱皱鼻子,眼眶微红地撇过头,别扭地哼了一声。“你可别恶心我。”

语落,她顿了顿,又面向傅云洲嬉笑着说:“混蛋也分三六九等,你好好劳改还有机会重新做人。实在不行你给我打钱,三千万帮忙洗地。”

傅云洲看着她,道:“出去吧。”

夜里开车去飞机场,程易修坐在副驾驶座。他头戴耳机看向窗外,手指在大腿兀自打着节拍,车窗倒映出他模糊的面容,一盏盏路灯闪过,玻璃的倒影时隐时现。

“你以后准备怎么办?”傅云洲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程易修下意识反问。他生得瑰丽,性子又活泼。自小到大,虽算不上顺风顺水,但切实没吃过亏。

弟弟与meimei不同。

傅云洲对meimei怀抱绮念,爱人、家人并无区别。可程易修呢?他怎么办?如今他二十岁出头,对未来毫无计划,空有对未来的幻想,可毫无目标的勇敢与软弱无差。

“总不能一直这样。”傅云洲若有所感。

“今天怎么了?”程易修瞟他一眼。“先是晓鹿,接着是我……怎么,你交代遗嘱?”

“差不多吧。”傅云洲说着,打转方向盘。

程易修笑笑,垂下脑袋。“没什么打算。”

他其实有,只是不想同傅云洲讲。这种事一说出口十有八九会遭他贬低,倒还不如不说,偷偷藏起来为妙。

“那天你掰卡……是早有想法,还是一时兴起。”傅云洲话锋莫名切到程易修掰卡这件事上。

程易修道:“都有。”

“蛮好。”傅云洲说这话时的眼神,甚是忧伤。

程易修没发现兄长的怪异,他偏头看向车窗,想着自己的事。

过了许久,机场的巨型标牌已然显现眼前,傅云洲忽得语调平静地对程易修说:“易修,我非常爱你……也非常妒忌你。”

将两兄弟放在一起,人们会说哥哥有出息,但转过头,他们还是偏爱弟弟。

甚至连辛桐,也是如此。

“是我嫉妒你才对。”程易修轻笑道。“你怎么回事?突然话这么多。”

傅云洲摇摇头,笑了下。

他沉吟片刻,缓声告诉弟弟。“易修,当你哥哥这件事……我尽力了……”

程易修默然不语良久,最终长舒一口气,温声说了句:“没必要,算了。”

随着时间流逝,你会发现——人生的真谛不是悲剧,亦不是喜剧,而是无疾而终。

仿佛雨水坠落在湖泊,仿佛雾霭消散在风里,仿佛吹出来一大串的泡泡中的某一个碎裂在阳光下。

如此不惹眼。

抵达燕城已是深夜,寒风刺骨。

傅云洲为了抽烟方便,特地选的吸烟房住,孟思远坐在他对面的沙发椅,低伏着身子剥柑橘。

“我的确是白白浪费了八年。”傅云洲说。

“还好,”孟思远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你还年轻,这回借小桐的事撕破脸,一切都来得及。”

谈到辛桐,傅云洲的神态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复杂。

“有时真想杀了她,很奇怪的感觉。”他弹去烟灰,似是在开玩笑。“转念一想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舍不得就这样杀了。”

孟思远抬眸。“大哥,深更半夜的,别吓人。”

“我只是,想得到一点东西……”

孟思远随即问。“你想要什么?”

傅云洲不响,喷出一口烟。

他总觉得孟思远问过他这个问题,可仔细去想,又记不起来了,只隐隐记得自己当时头痛欲裂。

是啊,他想要什么呢?

“云洲,爱上小桐那种女孩……是你的灾难。”孟思远深吸一口气,感慨万千。

太通透又不会伏低做小的女孩儿最容易吃苦,辛桐便是如此,她不如萧晓鹿明艳可人,却也不够柔顺无知。她的柔软下藏着锋利,锋利里又是温柔,好似合拢的花苞,不管哪种男人意图上前采摘,都会被她的一层层紧闭的花瓣推远。

单论婚姻,最适宜与傅云洲结伴的,是那种偶尔撒娇的温顺女人,最好能稍微蠢些,万万不可像辛桐那般敏感。

“云洲,从朋友的角度说,小桐不值得。”孟思远说。他扔掉橘皮,满手的柑橘香。“这世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没了你傅云洲,小桐还有文然,再不济还有个江鹤轩。而你没了辛桐,也有李桐、王桐在后头等着……云洲,放手没坏处,让事情平平淡淡地翻篇,多年后她结婚生子,你还能捞个舅舅当。”

傅云洲记得辛桐从前——约莫十五六——敏感、闭塞,像飘在风中的柳絮。以至于高中入学,她提早一天到校,没有任何人陪同,不声不响地在办公楼找教室。

那时高三提早补课,傅云洲在学校收到弟弟的信息,说辛桐跑去了学校,让他去找她,措辞显然是在央求。程易修也只会为meimei给向来不和的兄长发消息。

傅云洲随即起身,在办公大楼一眼望见她。

辛桐似是为哥哥的突然出现而讶异,笑着叫了声:“哥。”她身上还有沐浴露的味道,是淡淡的玫瑰香,头发拿一根皮筋扎起,嘴唇抹着一点点的豆沙色口红。

傅云洲当时希望她能握住自己的手,可最终还是他把手伸出来去牵的她。他把meimei带到教室,随后带去办公室见老师,还有年级段主任,如家长般与他们寒暄。

“您好,这是我的meimei,辛桐。”

是的,他的meimei。

承载他全部寄托的meimei。

傅云洲摁灭快烧尽的卷烟,只是对孟思远说:“不,她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