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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二爷

    三伏天正是热得出奇,树上的知了一刻不停地叫唤着,搅得人心里头越发烦躁。

姚佳音跪在父亲棺木旁,一侧是燃着黄表纸的火盆,一侧是冒着冷气的冰盆,冰火两重天,可谓难受。

姚佳音擦了擦额头的汗,轻撇了眼棺木,微抿的唇瓣几不可见地浮现一丝嘲讽。

她的父亲真是失败,死都死得不是时候,这天气停灵七天,怕是要闷臭了。不过他生前也是臭名昭著了,风流了一辈子,最后竟死在小妾的床上,着实可笑。

生意场上的人往来吊唁,哪个不是议论纷纷,明哀暗笑呢。

姚佳音看着对面哭得死去活来的继母刘氏,环视着偌大厅堂的雕花栋梁,竟有一丝解脱。

她这个不着调的父亲一死,姚家的东西怕是一丝一毫也不会落入她和meimei手中,好在她平日还攒了些体己,到时带着meimei回乡下,一间茅屋一畦田,过得也能很自在。

想到往后美滋滋的小日子,姚佳音就精神抖擞起来,往铜盆里扔纸的动作都欢快了几分。不期然,一张半燃的黄表纸飘出去,眼见要碰上及近的云纹靴子,姚佳音急忙伸手去抓,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将黄纸捡了,扔回盆里。

姚佳音抬头,望进来人幽深的眼眸里,略微顿了一下,继而颔首,并未言语。

姚佳音正思索着父亲何时又结交了这般年轻的生意人,那边刘氏一收声儿,抹了把硬挤出来的眼泪,对着来人十分殷勤。

“这般暑热天,劳陆二爷跑这一趟了。”

陆沉上了柱香,转了转手上的戒指,客气中带着疏离,“陆家与姚老爷也来往多年了,我又是晚辈,应该的。”

“这里人多嘈杂,陆二爷不妨移步偏厅,用些茶果。”刘氏一转头,就自然地吩咐起姚佳音,“佳音,带陆二爷去偏厅,仔细着些。”

对于刘氏总把她当丫头使的习惯,姚佳音也不在意,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其实打心底里也不愿守在这儿,如此正合了她的意。

陆沉本来想吊唁一下就走,见姚佳音低垂着眼,轻道一句“陆二爷请”,清越的声音像是山涧流淌的山泉,淌过人心头,让人一阵舒坦。

陆沉脚尖一打弯,跟上了姚佳音的步子。

在火盆前烤了大半天,姚佳音已经出了一身汗,又被外面的缟素裹着,十分难受。她倒好了茶,见陆沉也没其他要求,便挪步出了偏厅,匆匆跑进一旁的水榭里。

“热死我了!”姚佳音一合上门,脸上的表情瞬间鲜活起来,全不似方才那般沉静。她一边快速解了孝服,将湿透的衣衫褪了下来,只着一件肚兜,拿着蒲扇便呼呼地扇。

meimei姚佳期也连忙跑过来,左右找了找没有扇子,便煽动着两只手,替她解热。

姚佳音偏头轻碰了下meimei的脑袋,笑脸中全是爱怜。

奶娘替她将湿透的衣裳换下,对掌家的刘氏也是诸多抱怨:“也不知这人是怎么想的,这么热的天还停灵这么久,别说活人了,死人都跟着受罪!”

“左右就折腾这几天了,等一下葬,我们就回乡下去,再不用看她眉高眼低。”姚佳音摸了摸meimei粉白的脸蛋,语音轻柔,“到时候带佳期下河捉小鱼,采莲子,好不好呀?”

姚佳期眨巴着懵懂如孩童般的眼睛,也不嫌热,紧紧抱着jiejie细软的腰身,一字一顿道:“姐、jiejie在……喜欢!”

姚佳音疼惜地揉了揉她的发顶,恬淡的眉间染着一丝轻愁。

如外人所见,meimei姚佳期心智不全,虽已及笄,却仍像四五岁的孩童。因生母去得早,姚佳音一直将照顾meimei视为己任,本也想着一辈子不嫁,与meimei有一席之地过活便好。怎奈父亲愚钝,续了个刁钻的刘氏进门,又因她生了儿子,家中一切大小事务全由她做主。

刘氏一心想将姚家的家产据为己有不说,连他们两姐妹都容不下,这些年来没少磋磨。

之后父亲更是荒yin无度,陆续纳小,弄得后宅乌烟瘴气,姚佳音想偏安一隅都不行。

如今这个罪魁祸首死了,姚佳音反而松了一口气,终于能离开这个牢笼了。

奶娘忧虑道:“那刘氏跋扈,岂会轻易让我们走?”

“她一直视我为眼中钉,如今我一分一厘都不要,姚家全落入她一人手中,她还待怎样?”姚佳音心中不忿,眼尾亦带出一丝冷然,“我与她本就没什么情面,若她再咄咄逼人,我也不怕她!”

姚佳期觉察到jiejie不开心,凑过去蹭着她的脸颊,学着以往她哄自己时的样子,轻拍着她的背道:“jiejie,不生气。”

姚佳音见meimei懂事的样子,眼里霎时化开一片柔软,“我们佳期真贴心!”

奶娘见两姐妹相偎在一起,满脸慈爱,心里忍不住把那棺材里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好端端的嫡女被继母磋磨得没有立足之地,真真造孽!

姚佳音怕丢下客人太久,刘氏又会借故发难,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便往回走。佳期一刻都舍不得jiejie,势要跟着,路过小水塘时,却又蹲下身去玩水了。

姚佳音无奈,便站着陪她。

火辣辣的太阳烤得水塘边的垂柳都蔫头耷脑的,姚佳音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最终也忍不住褪了鞋袜,将脚伸进沁凉的水里。

奶娘见状,忙劝道:“小心凉坏了身子,小姐快上来吧。”

“热得慌,我就泡一会!”姚佳音眼巴巴看着奶娘,娇态之中隐含央求,见奶娘无奈地耷着手,嘻嘻笑着扑腾了两下水花。

水波平缓后,澄澈的水面倒映出小石桥上颀长的身影,姚佳音愣了一下,忙收回脚将裙摆放下。因为太急,柔嫩的脚心踩在凸起的石子上,姚佳音皱眉轻呼一声,却也顾不上了,继而垂眉并手,淡去一切鲜活之色。

“陆二爷。”

陆沉看着她一连串的反应,觉得十分有趣,眼神掠过她长裙微掩下的雪白玉足,微眯了眼,当下未多停留,转身离去。

待走得远了些,陆沉身边的长随宁安轻声道:“姚老爷丧期,看姚府这小姐倒不像伤心的样子。”

陆沉摇着扇子,瞥了眼白幡熙攘的前院,嗤笑一声:“我要是有这么个爹,早把他棺材板掀了。”

宁安默然,他们家二爷还真没有什么不敢的。

(当当当当!新故事开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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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佳音用攒下来的钱托奶娘的儿子在乡下置了屋子,只等为父亲守过三个月孝期便搬出去,平日里还是与meimei呆在自己的小院,尽量不去前头与刘氏碰面。不过刘氏忙着安置遗产,也分不出神来寻他们晦气。

姚佳音闲着无事,就做些荷包手绢的小东西,让奶娘的儿子捎去集市上卖,多少也能添几个钱。余下的时间,则都用来陪着meimei姚佳期。

姚老爷停灵的时候,天气热得就像个火炉子,他一入土,转瞬就凉快了下来。姚佳音不禁想,连老天爷都不待见自己的父亲,做人做成这样,当真失败。

趁着下过雨的天气凉爽,姚佳音便带着meimei出去逛了一圈,待要回去时,又被不期然下起来的雨阻在了街边的屋檐下。

屋檐不过勉强能遮挡住头,微风携着细雨飘洒到身上,也让人禁不住打个冷战。

“佳期冷么?”姚佳音搂着meimei,摸到她冰凉的手腕,便将自己外面的衫子脱下来披到了她身上。

姚佳期慢吞吞把衣裳展开,不住往姚佳音的身上揽,贴心道:“jiejie,一起。”

姚佳音笑了笑,躲进佳期撑开的衣衫里,姐妹俩偎在一起,望着檐角滴落的玉珠渐渐穿成一条线。

“我们二爷请二位姑娘过去一避。”旁边走来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少年人,见姚佳音的脸上下意识带上防备,忙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微微低首,笑意温和。

姚佳音觉得少年人口中的称呼有些耳熟,却又一时没想起来,见他指了指对面的八角亭,犹豫了一下道了谢:“那就多谢你家主人了。”

总归是在外面,亭子四面通风,总不至于被人拐了去。

姚佳音这么想着,带着meimei撑伞到了对面的八角亭,一抬头就望进了一双古井般幽深的眼眸里,再想装不认识,似乎有些迟了。

“陆……二爷。”姚佳音动了动嘴唇,生涩地吐出了几个字。

陆沉的目光划过她被雨打湿的凝白脸庞,那上面已经不见了他方才偶然所见的娇艳,像是天际蒙着的浓云一般,遮挡住了原本的光彩。

陆沉没来由觉得有些遗憾,似是很不耐见到她这样低眉顺眼的表情,浅浅应了一声,一时无话。

两人也不过在姚老爷的葬礼上见过一面,姚佳音觉得呆在一处有些拘束,便紧紧挨着meimei坐在边角的位置,低头看着绣鞋上被打湿的图样,只盼着这雨快些过去。

中间的石桌上,摆着热气蒸腾的茗茶,白瓷小碟里盛着几样精致的糕点,看起来格外诱人。

姚佳期不时四处张望,眼睛不期然盯在那糕点上,抿了抿嘴唇小声叫了声姚佳音:“jiejie……有糕。”

姚佳音看了看meimei期盼的眼神,又朝桌上扫了一眼,心下正为难,就见陆沉将碟子往这边推了推,道:“我不喜甜,怎奈府里的人多事,带了这些累赘。姑娘若不嫌弃,可以替我消减一二。”

姚佳音原本不想跟陆沉多有牵扯,架不住自己meimei可怜的眼神,只得咬着唇小声道了句“多谢”,从小碟子里拈了一块糕点给姚佳期。

姚佳期虽然心智不全,却也能感觉到陆沉有些摄人的气息,所以一味黏在自己jiejie身边头都不敢往那边拧,就是拿糕点也是央求jiejie。

陆沉从蒙蒙雨雾中收回视线,顺道就落在了不住拿糕点的那只玉手上。白润的手像是一块无暇的美玉雕琢而成,十指纤细,指尖泛着淡淡的粉。小巧的糕点捏在那指尖,似乎都养眼了几分。

陆沉看得久了,不觉也有了胃口,只是看见姚佳期吃得欢快,也不好去抢食,便一个劲儿猛喝茶。

直到姚佳期吃糕点吃得噎着了,陆沉才回过神来,忙将篮子里空的茶杯倒满推过去。

姚佳音提了提嘴角以示谢意,视线便没有再移动过,好似眼里只有自己的meimei。

陆沉不禁有些气馁,难道他这个大活人不够显眼么?

陆沉见她淡着脸好像什么都不在意,打量的眼神便肆意了些,从头发丝到脚跟,没有一处遗漏。

殊不知自己毫无顾忌的眼神已让姚佳音如坐针毡,那般灼灼的眼神,泥人也得有反应了。

偏生姚佳音装得住,她久居后宅,鲜少与外男打交道,就是对刘氏他们也将自己最真实的样子掩藏起来,何况是陆沉这样素昧平生的人。

姚佳音硬着头皮顶了一阵,见外面的雨似乎是小了,便放下茶杯,匆匆起身告辞:“今日多谢陆二爷,我怕迟回去母亲问责,就与meimei先告辞了。”

陆沉悠哉地撑着下巴,抬了下眉毛,没有作答,直等得姚佳音疑惑抬头,才挤出个嗯。

姚佳音不禁纳闷,觉得这人怪深沉的,低下头跑出了八角亭。

陆沉转头看了眼外面纤细的雨丝,朝宁安扬了下下巴。宁安会意,拿起一旁的伞追了出去。

陆沉微垂下眼,执起一旁姚佳音用过的茶杯,看着杯口那里浅浅的一个唇印,像是一叶花瓣,小小地招人喜爱。

陆沉动了动大拇指,抹去上面的胭脂,眼神闪烁不明。

“留意一下姚佳音的动向。”

旁边的下属闻言,也不敢多问陆沉的意图,只是颔首应下。

姚佳音回了府,在门口撞见了刘氏。

刘氏见他们姊妹从外面回来,难得没有出言责问,只是眼神在姚佳音身上多停留了一阵,让姚佳音一阵不舒服。

姚老爷一死,两人也不必再维持什么表面和平,所以姚佳音也没同刘氏寒暄,兀自回了后院。

姚佳期还回味着先前吃的糕点,乖巧地伏在jiejie膝前,眨巴着眼道:“糕点好吃,下次还……还去。”

“贪吃鬼,一碟糕点就把你勾走了!”姚佳音抹了抹meimei嘴边的糕点渣,有些无奈她的天真。

想到八角亭遇见的陆沉,姚佳音还是禁不住走了下神,忙拍着自己的脸颊告诫:“姚佳音你清醒一点!男人都是靠不住的,要自己努力!”

姚佳期不知道她想什么,把手搭到她竖起的拳头上,跟着说:“努力!”

“好啊,佳期跟jiejie一起努力!我们谁都不靠!”

姚佳期看着jiejie一个劲点头,满眼都是依恋和信任。

奶娘从后厨端了两碗羹过来,进屋看见门框边还滴着水的雨伞,却觉得眼生:“小姐新买的伞?”

姚佳音看了一眼,含糊应了一声,道:“这颜色我不喜欢,回头您将它收拾了吧。”

“这颜色是沉闷了些,小姐就该多添一些鲜艳之色。”奶娘不疑有他,把伞收了起来。

姚佳音转回脸,看见meimei明显觉得“你说得不对”的神色,竖起手指在唇间比了一下,轻声道:“今天的事佳期替jiejie保密好不好?以后也不要提及,假装忘了便是。”

姚佳期不怎么明白她为何这样说,不过基于一直以来对她的言听计从,便乖巧地点了下头。

姚佳音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沉思一阵后也将这一幕抛到了脑后。

姚佳音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搅乱了一池春水。

陆沉连着几天都夜不能寐,睁眼闭眼都是之前不期然撞见的姚佳音的笑脸。像是中了蛊一般,总想再次打破她的伪装,亲眼见一次。

而姚佳音近日的动向,事无巨细都已经呈报到了他的眼前。每日两点一线的日子,可谓贫乏无趣,可陆沉总能从下属的描述中想象出来她的怡然自得,好似这样的生活才是她所期盼追求的。

“真是着了魔了。”陆沉蹙着眉头,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兴趣也有些不解,不禁烦躁地挥着扇子,“那边一点动静都没?”

陆沉原以为,以姚佳音的性子,是万不肯多欠别人一点的,怎么也会寻个由头把伞送回来。却没想到,那天之后就如同石沉大海,完全没了回音。

陆沉不禁有些怀疑起自我来。

下属不敢答得太干脆,支吾着嗯了一声。

陆沉啪地合上扇子,脸色不是特别好看。

有道是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陆沉琢磨了半晌,整了整衣衫风度翩翩地出了门。

他自己上门,就不信还逮不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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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佳音已经把陆沉抛到了脑后,压根想不到还会与他再见面。见他出现在府里的时候,还愣了一下。

刘氏对陆沉的到来显得无比热情,看见姚佳音的时候就下意识使唤:“佳音啊,你不是会点茶?给陆二爷招呼一下!”

姚佳音十分不喜刘氏脸上堆积的谄媚,好似把她当成了一个讨人欢心的玩意儿。

“我还要去给爹抄两遍经,您让丫鬟去吧。”

姚佳音不想唤刘氏母亲,所以直接如此说,让她弄清楚身份。

刘氏的笑意一下僵在了脸上,见姚佳音头也不回地走了,暗暗咬牙骂了一句,走回厅里又笑得见牙不见眼:“佳音性子内敛,平日也不爱同人多说话,唐突之处还请二爷不要见怪。”

“哪里。”陆沉磕了下扇子,表示并不介意,可心里没能见到想见到的人,总归有些失望。

而且看她的样子,似乎对自己并不比陌生人熟悉一点。

陆沉不禁有些挫败。

陆沉的来访虽然让刘氏高兴不已,不过也琢磨不准他的意图,搓着手犹豫道:“不知陆二爷此来——”

陆沉回过神,脑子一转弯就扯出个谎来:“我有意卖下姚老爷在东城的铺子,所以来与夫人做个商量,至于价钱也好商量。”

陆沉之前虽然在江南一带比较活跃,不过与姚老爷也来往多年了,算得上是大主顾,这些刘氏也是知晓的。所以对于陆沉提出的事情,刘氏倒也没有犹豫。

“这却好说,相信以二爷的为人也不会委屈了我们孤儿寡母,二爷只管开个价!”

陆沉心不在焉地说了个价,着实让刘氏眉开眼笑。

从刘府出来,宁安不禁rou疼得拧眉:“二爷也真是的,东头那些铺子哪里就值万两,回头让大小姐知道,可得好一顿吼。”宁安心道他们家二爷真是见了美色就视金钱如粪土了,这成千上万的白银一挥手就撒了出去。

陆沉自然不把这点钱放在眼里,漫不经心地踱着步子,绕过墙根的时候恰好看见姚佳音挎着一个小包裹从后门出来,心下一动就跟了上去。

姚佳音走得不紧不慢,陆沉的步子跨得太大,未免姚佳音发现异状,只能走一阵停一阵。

宁安看得直咋舌,暗道二爷也忒不要脸,光天化日就跟踪人家姑娘。不过他也就心里说说,要是让二爷知道他怎么想,不得狠狠削他。

陆沉跟了一条街,看见姚佳音把手里的小包裹交给了一个年轻后生,脸上挂着与平日不同的笑意。

虽然轻浅,却叫人如沐春风。

陆沉这心口就跟被什么啃了一下,不禁眯眼多瞧了两眼那后生。

黑皮肤塌鼻子,哪里值当她那般笑了。

陆沉兀自想着,脚步便没有停下,等姚佳音一转身,就与他打了个照面。

姚佳音没法,只得颔首叫了声陆二爷。

陆沉看着她眼底遮下去的潋滟,心里不禁有丝急躁,竟是杵在当中没有动弹。

姚佳音见人不动,也没有说话的意思,拿不准他到底什么意思,于是微微颔首就要从旁边绕过去。谁成想陆沉身子一挪,像一座山似的挡在了她面前。

姚佳音慌得后退了一步,眼底泛起一层波澜,语气却是压抑着没变:“陆二爷这是何意?”

陆沉被她眼里的防备刺了一下,心里一咯噔,酝酿了一下吐出一句话:“你还没还我伞呢。”

姚佳音想了一下,才记起来上次的事情,虽然奇怪他堂堂大富豪还惦记着一把伞,不过转而一想,就是一根草那也是人家的东西,没理由就白送了。不过上次她没想这些,早就让奶娘把伞收拾了,现下也不好再要回来,于是咬了下唇瓣,小心道:“上次的伞我不知收在了哪里,我再买一把新的还给陆二爷,您看可行?”

陆沉自是没有异议,眼神一瞥,投向一旁买伞具的铺子里,道:“现在倒也方便。”

姚佳音转头看了一下,也没有拒绝。反正早些解决了这事,以后也不打交道了。

两人先后走进铺子,姚佳音看见墙上挂的青油纸伞跟上次那把差不多,便取了过来。正待寻味陆沉的意见,却见他在一旁盯着些花花绿绿的伞看,只能站在一边等他自己挑。

陆沉看了半天,却问姚佳音:“你觉得哪把适合?”

姚佳音觉得他一个大男人,还拘打什么伞不成?于是把手里的青油纸伞往前一递。

陆沉垂眸看了一眼,却道:“这颜色太沉闷了。”

姚佳音顿了一下,又从旁边拿了一把颜色相对浅一些的,上面绘着飞鹤祥云。

陆沉沉吟一阵,才道:“这把不错。”

姚佳音松了一口气,就去一旁付账,却被价钱吓了一跳,想不到一把再普通不过的伞竟要二两银子。她捏了捏荷包,有些局促,粉嫩的唇瓣悄悄嘟了一下,似是在抱怨。

陆沉看见了,眼角不禁扬起笑意,旋即却皱起了眉道:“一把伞这样贵,不要了。”说罢,就率先从铺子里走了出去。

“陆……”姚佳音张了张嘴,都来不及叫住人,又把荷包收回去,小跑跟出去。

陆沉偏过头,看着她略微不明的神色,道:“一把伞实在不值当几两银子,要不这样吧,看在我请你喝茶吃点心的份上,你也回请我一顿?”

姚佳音想不到他还会在乎这几两银子,不过不用自己破费,她也轻松。喝个茶吃个点心,撑死也就几十文钱,省下来的她以后还可以添些需要的东西。

陆沉见她点头,心里一瞬明朗起来,憋了几日的郁闷也烟消云散了。

陆沉看得出来姚佳音手头发紧,所以也没去什么排场的地方,寻了处街边的茶铺坐了下来。反而是姚佳音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看灰扑扑的桌椅板凳,犹疑道:“这里怕是不适合二爷,我们还是另找一处吧。”

陆沉倒不怎么在意,拉开一侧的长凳,用扇子挥了挥上面的草叶,道:“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不都是人来的地方。那些装饰得精致繁华的店铺未必就顶如这街巷茶铺,光好看在价钱上了。”

姚佳音听他如此说,倒是由不得生出一分好感,抚了抚裙子坐在了一边。

陆沉要了一壶花茶和豌豆黄,虽然风度翩翩一身贵气与周围十分不搭,倒是自在悠闲。

姚佳音不禁掀起眼皮多看了他几眼,再次纳闷这般的人怎么会与她父亲有交集,实在是让人唏嘘。

姚佳音到底还是在意委屈了陆沉的身份,左右望着,想看看别处还有什么相对精致的东西,也好抵了上次避雨的情。

陆沉知道她的纠结,捻起一块豌豆黄,道:“其实这吃食走哪儿都是一样,就如这豌豆黄,在民间叫糙豌豆黄,进了宫就成了细豌豆黄,还是有名的宫廷小吃。左不过都是一个豌豆做出来的,你说它能有什么区别?还有那叫‘驴打滚’的,实则就是一个豆面卷子,换个名称就新鲜起来了。”

姚佳音倒不知晓这些,听他一讲觉得甚是有趣,不知不觉就入了神,嘴角抿着一抹弯钩,像豌豆黄里甜甜的糖桂花。

陆沉见她有兴趣听这些,便把自己以往走南闯北时的见闻都拿出来讲,不觉间竟过了个把时辰。

姚佳音回过神来,才哎呀了一声,有些匆忙地站起身来。她出门时答应了meimei会快些回去,想必这会她见不着人都要哭了。

姚佳音结过账,告别了陆沉,连走带跑很快就没了影儿。

陆沉捏了捏喉咙,觉得已经被豌豆黄甜得黏住了嗓子,猛灌了几口茶水才淡了那股甜腻的味道。

安宁都替他齁得慌,上前问道:“二爷咱回去了?”

“回吧。”陆沉扬扬手,精神显得不错。

他一转身,便看到旁边的长凳上落下一块玉佩。质地虽一般,不过看起来光滑可鉴,像是时常被人捧在手里摩挲的。

陆沉眼神一闪,抛了下玉佩收进了自己的袖口里。

看来连老天爷都在帮他,这下不愁下次见面了。

(明天就要收假了,我再去厕所哭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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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佳音回到府里,才发觉自己的玉佩不见了,急忙就掉转头回来找了,直到茶摊那里也没有踪影。

那玉佩是姚佳音出生时母亲着匠人打的,跟meimei的是一对,所以她格外宝贝,要是就这么丢了她都不知要怎么自责。

姚佳音又照着之前走过的地方找了一遍,心里期盼着是被陆沉捡到了,而不是丢在了别的地方被人贪去。可是陆沉在哪里去了何处她也不知道,在街头转悠了几圈只得先回去了。

反正以陆沉的身份,也不至于会贪她一枚玉佩,若是捡到了,应该会找机会还给她。

只是姚佳音等了几日,也没有消息,不禁又开始焦急起来。正好听到刘氏跟人在厅堂里谈到陆沉,说要去一个地方送地契。

姚佳音暗暗记在了心里,等陪着meimei吃过午饭就出了门。

姚佳音对下人所说的地方并不熟悉,沿路问着人才找到,在人来人往的店铺外面张望了许久,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进去。

姚佳音的主意还没敲定,陆沉的长随宁安就跑了出来,大概是早就发现了姚佳音,奉了陆沉的命令来请她进去。

姚佳音到底与陆沉接触不多,并没有放下惯有的拘束和疏离,闻言只道:“小哥那日可有捡到一枚玉佩?如果是被陆二爷捡了,可否麻烦你帮我带出来,店大客多,我就不进去打搅了。”

宁安就是知道也不可能依样说了,只能硬着头皮道:“这小的就不晓得了,姑娘不妨亲自去问问二爷。二爷就在里头,刚巧没事。”

姚佳音终究挂心自己的玉佩,又犹豫了好一阵子,才跟着宁安走了进去。

陆沉装得一副微讶的模样,起身迎客。

姚佳音也不想多耽搁,直接言明目的。

陆沉闻言,眼神悠悠地撇过一道光,道:“我是捡了一枚玉佩,料想是姑娘的,本打算近日去奉还,只是事务繁杂,一时倒忘了。”

姚佳音松了一口气,连日来紧揪着的心中终于松缓下来,眼带期盼地看向陆沉。

陆沉却道:“我想那玉佩珍贵,所以放在宅子里了,刚好姑娘来了,可以顺道回去取。”

姚佳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陆沉吩咐了人备车,连忙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陆沉之前一直在江南一带活动,今年才慢慢转向北方,宅子也是买的现成的,许多家具物件还来不及添置。

姚佳音走进大门的时候,看见院中各处四散着工匠,还在整修树木砖瓦,显得繁忙无比。

“这宅子买了许久,只是我也不常住,今年打算在锦阳安定下来,才找来人收拾。乱了些,姑娘别介意。”

姚佳音看到陆沉让开步子,连忙摇了下头表示不碍事,心道她不过也是上门取个东西,也什么可介意的。她跟进厅堂,见陆沉吩咐着上茶上点心,四下里招呼,不愿多给人填事情,忙道:“陆二爷府上正忙着,无需再叫人分神了,我取了玉佩便告辞。”

“前些日子把东西放在旧衣裳里,我得去找找,姑娘不妨在这里坐着等等。”陆沉说罢就出去了,只是穿过花廊一转弯,就坐在了厅堂的窗格对面。

雕花的窗棱刚好框住姚佳音纤细笔挺的上半身,淡紫色的襦裙映着窗外翠竹,宛如美人入画。

陆沉就这么坐着,眯着眼睛欣赏起来。

宁安有些犯难,嗫嚅道:“二爷,就把人这么晾着?”

宁安一直知道他们家二爷性格不羁又反常,可也没见过他这么反常。好端端的把人带来,只会躲在暗处偷看,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你先去我房里把那枚玉佩取来。”陆沉吩咐了一句,连头都没拧一下。

宁安暗自瞥了下嘴,小跑着出了花廊,随后便听到陆沉低吼:“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平日也没见你这么机灵,没点眼力!”

宁安猛地刹住步子,脸上的表情抽了一下,知道二爷是不想让人家姑娘早走,才想方设法地拖时间,当真是阴险!

姚佳音兀自在厅堂了坐了半天,却不见陆沉回来,也有些发闷。她见主位旁边放着基本志怪,便小心翻了翻,渐渐地看入了神。

也不知什么时候,旁边蓦然插进来陆沉的声音:“原来姚姑娘也喜欢这一类。”

姚佳音的心跳因为他突然的出声砰地跳乱了一拍,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叠着手仍旧是那副低眉顺眼,没有光彩的模样。

陆沉觉得她方才认真的样子也比现在这副愣装出来的面无表情好看多了,他拿起书册往前递了一下,道:“姚姑娘若是喜欢,可以先借去看,等看完了再来还给我不迟。”

姚佳音连连摆手,看见陆沉手里的玉佩,眼神黏上去便没移开。

陆沉看见她这副样子,心里不禁冒出一丝丝恶劣,就不想把玉佩还给她了。可是为了不破坏自己经营出来的一点形象,陆沉还是让理智占了上风。

姚佳音接过陆沉递来的玉佩,眼底终于涌上来一丝失而复得的喜悦,像是一抹春意在澄澈湖面上留下的涟漪,浅浅动人。

陆沉暗叹了一声,不明白她为何要把自己鲜艳的一面遮挡起来,心里有一个声音疯狂叫嚣着,想要一览她全部的风采。

只是姚佳音对陆沉始终没有多余的心思,她将玉佩收进随身的荷包里,就颔首告辞:“多谢陆二爷了,我这就不打搅了。”

陆沉想留也没了理由,只能按捺下心中的躁动,徐徐图之。

“我送你出去。”

姚佳音张了下嘴,就见陆沉脉动着两条长腿跨出了门槛,心中略微懊恼,这人怎么总是话一说就行动,让她连反应都来不及。

院子里的花匠正在修建树木,梯子箩筐等等摆了一大堆,看着比进门的时候还乱糟糟的。

陆沉正叮嘱姚佳音小心脚下,兜头就落下来一个箩筐,一下扣在了陆沉的脑袋上,哗啦撒出来一片绿油油的树叶子。

蹲在房檐上正清理砖瓦间落叶的花匠看见了,吓得僵在了上面,都不敢动弹。

陆沉的额角突突直跳,心里的火气也是熊熊直燃,一把将箩筐甩下来就吼:“宁安——!!!”

陆沉吼得咬牙切齿,却见姚佳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禁一愣。

姚佳音连忙抿嘴,可是看着陆沉端正插在头发里的树枝,就像两个麋鹿的角,看着滑稽又露着一丝与他本人大相径庭的可爱。

“我……对不起……”姚佳音见陆沉不说话,以为他会生气,连忙掩下笑靥,恢复了一派冷静。

陆沉这才回过神来,心里颇有些遗憾,直言道:“早知道这样能让你笑出来,我一早就站在这树底下等着了。”

姚佳音亦是微微一愣,不期然对上他望过来的视线,明亮得有些摄人。她的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抽紧了一下,猛地一张一缩,心跳都快了起来。

姚佳音慌忙垂下眼睫,将眼里的情绪都藏了起来,等得涟漪散尽,便没了任何波动,让陆沉都怀疑方才那一瞬的灿烂是自己的错觉。

她的笑颜就像昙花一现,让陆沉在领略过之后越发魂牵梦萦,蠢蠢欲动。他觉得姚佳音是个比温吞水都难沸腾的性子,这样缓步进攻下去,反而让她将自身的堡垒越加越厚。

陆沉也不知道她为何总是两副面孔,不过那日在刘府见到她笑的样子,就知道她心里其实是向往着这般的明媚的。

陆沉送姚佳音出了府,原本还让宁安去备车,不过被她婉拒了。

“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机会再看你笑一次?”

陆沉把话说得这样明白,姚佳音就是再傻也能悟出来几分了。试想一个金尊玉贵的人,又哪来的耐心同她周旋呢,真情假意且不说,总归是动了心思的。

姚佳音的心里一片平静,掠过陆沉英俊的眉目,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可淡然的语气让陆沉的心情已经美妙不起来了。

“二爷与我身份悬殊,何苦把心思浪费在我身上,我什么也给不了的。”

陆沉满腔的热情和冲动,在姚佳音淡淡的目光中都堵在了喉咙上。他看得出来姚佳音对人的防备和疏离,怕一股脑道出心思她既不相信,也惧于接收,所以一下子竟没能为自己争辩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