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六）

    狐狸奔跑的腿撒得更开，奈何它再努力也跑不过高大的马，几只马儿长腿一迈便追了上来。

    上天似乎不想给生机，偏偏让狐狸在这个时候跑进草地，草地视野开阔、无处可藏，在这里待下去就是活脱脱的靶子。

    身后猎手射出箭矢，狐狸没能躲过，后腿一条被擦伤一条被射穿，痛呼出声后便被追赶来的马儿团团围住。

    带头的马上下来一个人，弯下身子打量了一会儿，朝旁边伙伴笑道：“这只狐狸不错，皮毛油亮还没有杂色，就是有点小，不过做条红毛围脖还是够的。”

    狐狸在众人的谈笑声中露出惊恐的眼神。

    就在那人伸手要去抓狐狸时，又一匹马出现了，牵着它的男人与前头来的那些子弟不同，气质儒雅，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李修炎四人莫名觉得这个男人眼熟，片刻后，才记起他就是他们刚才在县衙里见过的张宣平张公子。

    人醒时和昏睡时真是大不一样，现在在他们面前的张公子多了种魅力，让人一见便感到如沐春风。

    张公子温言问道：“这是狐狸好漂亮，我很喜欢，诸位可否将它让给我？”

    接下来，张公子和那些打猎的少年进行了一番交涉。

    虽不知他说了什么，但狐狸的归属权最终归了他，前来围猎的几人丢下狐狸，驾马往别处去寻找新的猎物。

    见眼前只剩一人，狐狸生出逃跑的心思，但还没来得及付之行动就被人揪住后颈按在地上，无论怎样挣扎都挣不脱。

    许是看张公子长得好欺负，狐狸仍不死心，明明别控得牢牢的，却还龇牙想把人吓走。

    张公子非但不怕还觉得有几分好笑：“你怎么分不清好坏啊，我是来救你的，乖乖的别动，你这伤口如果不处理就算跑掉也没活路。”

    说着，将它腿上的箭拔了出来，再从衣服上扯下几根布条包扎在两处伤口上。

    破皮的地方没有大碍，而被箭射开的皮rou虽然还渗血，但包扎后血明显流得少了许多。

    处理完伤口，张公子松开手，轻轻揉了揉狐狸的头：“小东西，以后小心点，这次恰好我路过，要是再被抓到我就不一定能像今天这样救到你。”

    察觉到自己不再受制，狐狸拔腿就跑，嗖的一声便没了影子，不久过后传来一点声响，听起来像是什么东西扎进了草丛里。

    承了人家好意没感谢还凶了人就跑，这表现属实没良心，不过张公子并不介意，转身牵马离开。

    张公子离开后，不远处的草丛里冒出两只尖尖的耳朵，草叶间有一双带着懵懂的眼珠，正透过间隙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身后赤红色的尾巴甩个不停。

    陶桃目光落在画卷上，看入了迷，不自觉地走上前去，李修炎担心她一个不当心摔倒，也跟了上去。

    看着看着，陶桃心有所感，忍不住发出喟叹：”她还是狐狸的时候懵懵懂懂多可爱，怎么成了妖以后会变得如此残暴蛮横。“

    李修炎没作声，但心里也和陶桃想的一样。

    举手之劳成了救命之恩，这大约便是张公子与狐妖的缘起，只是不知什么为何这段缘到后来发展成了如今的孽缘。

    抬头望向半空，牵在画卷前端的红丝线变了位置，似乎有根无形的针牵引着它在画卷上游走，丝线穿过，留下的却不是丝线本身的朱红，各种不同的颜色在纸上晕染开来，绘成一幅新的图画。

    画面一改，又看见了那只狐狸，瞧它疾步如飞的样子，腿上的伤应是好了。

    人群拥挤仿若密林，狐狸在其中穿行，两旁的建筑向后移去，唯一不变的是前方的一辆马车。

    又行驶了一会儿，马车终于停下，里面下来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正是县令公子张宣平。

    他将狐狸放归，狐狸却跟了过来，看来是把救命之恩放在了心上。

    从山野到县丞，也不知小狐狸跑了多远的路。

    张公子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县衙，大门随即关上，狐狸没来得及跟上，便找了个人少的地方跃过墙进到里面。

    落地后不见公子的身影，周围又是完全陌生的环境，狐狸只能一处处找过去，然而事情并不顺利，才走几步就被人发现了。

    “哪里跑来的野狐狸，快走快走！”一个妇人走了过来，满脸嫌恶地挥着扫帚朝狐狸身上拍，想把它赶走。

    狐狸受到惊吓拔腿就跑，不过没跳出墙外，反倒往里窜，窜来窜去窜进一间将要关闭的屋子。

    合上的门帮狐狸摆脱了麻烦，但也将它困在了这里，没有可以逃出去的窗户，门上又落了锁，能做的只有在黑暗里打转。

    大约感到饿了，狐狸的两只前爪开始刨动，刨动了好一会儿，才从堆放在黑暗里找到能吃的食物。

    只见它张开嘴，将手里抓着的一朵大蘑菇样的东西吞进了肚子。

    李修炎、陶桃和无妄正看得认真，突然听见旁边青渌嘴里发出“啧”的一声：“我说这狐妖怎么不久前还不能化形，转眼间就实力大增到可以与我斗个高下，原来是得了这么大的机缘。”

    “什么机缘？”

    见三人发问，青渌解释起来：”这间屋子八成是县衙的库房，里面放了不少好东西，狐妖刚吃下去的是那些好东西之一，百年灵芝。”

    说话间，刚以灵芝填腹的狐狸发生异动。

    身子弓起，原本柔顺的毛全部炸开，龇牙同时嘴里发出充满焦躁的呼吸声，然后又变成哀哀的叫唤。

    即使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也能看出它十分痛苦。

    身上的毛渐渐褪去，前后两对腿分别演化成不同形状，随着眼睛变得灵动，脸的轮廓也大不相同。

    转瞬间，赤狐变成了个窈窕貌美的女子。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标志着她狐族身份的尾巴没能收起，像团红云挡在身前。

    无论是清晨还是傍晚，红云都不会出现太久，和那些在天边消散的红云一样，狐妖的尾巴不久后便不见踪影。

    再见到狐妖时，那条多余的尾巴已经被藏好，身上也穿上了罗裙，走在人群中一点不显突兀。

    街道两旁的摊位上全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物件，让她感到新奇又有趣，但她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笔直向前行去。

    忽然她加快脚步，绕到一个男子身前：“我找了你好久，总算是见到你了。”

    终于得以与救命恩人见到面，狐妖难掩兴奋，眼睛亮晶晶的，在单纯的喜悦下，与生俱来的媚态也淡去几分。

    对面张公子的反应则不尽相同。

    眼前骤然出现一张美貌的脸，张公子不由得一愣，等回过神来，心中渐渐生出疑惑，因为对这位女子并没有印象。

    可看人家言之凿凿的样子，张公子不禁疑心是自己忘记了，于是开口询问：“敢问姑娘是？”

    “你不记得我了？是我啊，我们在山里见过的。”狐妖赶忙提起当初两人相遇时的细节，想要唤起张公子的记忆，“你帮过我一回，还夸过我漂亮。”

    狐妖说的确实是事实，但这些事发生在她还是一只小狐狸的时候，即使张公子有记忆，见到她如今的   模样也是想不起来的。

    张公子听了，神色越发茫然，还夹杂着一丝尴尬：“这位姑娘，我实在不明白你所说，你会不会是认错人了？”

    “我没认错！”

    狐妖忍不住着急起来，杵在原地不肯走开，不明真相的人见了定会认为她在纠缠。

    张公子虽然奇怪，但没因此对她躲之不及，仍然保持着温和的态度。

    “你如果要找人，我或许可以帮上忙…”

    话到中途，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只见不远处的街口站着个姑娘，朝这边挥手：“宣平哥哥。”

    张公子闻声立马改变话头：“姑娘，你如果实在找不到人，可以到县衙请人帮忙，我还有事不能奉陪，就先告辞了。”

    说完兀自转身离去，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刚才唤他的那位姑娘身旁。

    两人并肩同行，即使没有挨着，中间也只有一个手掌的空隙。

    姑娘说着话，忽然从袖中拿出一把折扇捧到张公子面前，后者接过扇子展开，脸上立时绽放出惊喜的神色，看向前者的眸中泛起柔波。

    张公子温和良善，对任何人都带着笑，但那笑容是客气的笑容，就像春风，留下拂面的温暖便离去。

    此刻却不同，他看向身旁姑娘时不止面上就连眼里也带着笑意，有颗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萌发的春意一直从眼睛里冒了出来。

    狐妖盯着他们看了许久，目光一点点暗下去。

    怀着期许，一路辛苦克服艰难而来，好不容易与想见的人见上了面，对方却早将自己忘了。

    她刚开始做人，还不太明白人的感情，让她非想出种表达内心的方式，那大概就像冬天自己还饿着肚子，将好不容易猎到的兔子让给伙伴先吃，伙伴却独吞了。

    哦不，不是独吞，是把那只兔子与另外的狐狸一起分食了。

    看着那对远去的人影，狐妖的眼中漫出失落、难过还有委屈。

    负面情绪集聚在一起最易使人偏离原路，只见狐妖咬着牙，眼底滋生出nongnong的嫉恨。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不用窥心符展示也能猜个大半。

    狐妖初入世间不通人世，又残存着野兽的本能，发现想要的东西另有所属，脑袋里只有将东西抢到手里一种念头。

    为了独享张公子，也为了长久地留在张公子身边，狐妖想尽办法将靠近他的女子赶走。她也确实做到了，用妖法使那些女子染上重病，从而让旁人因畏惧不敢与张公子接触。

    然而即使这样，也没能阻止张县令为自家儿子筹办婚事的脚步。

    思及此处，青渌大致想明白了张公子陷入昏迷的原因。从前听人说起过，修炼成精的狐族善于魅惑人心，其中有能之辈更有造梦的本事，狐妖想要一劳永逸，便给张公子编织了一场幻梦，只待他在梦中爱上自己，神魂就会苏醒。

    要想让张公子过回正常的生活，需得狐妖愿意放手才行。

    忽然，一个刺耳的声音打断了青渌的思绪，也令在场的其他三人面露惊惧，红丝线碎成齑粉，画卷出现裂纹，像陈旧的墙皮般一块块脱落下来。

    后面是狐妖那张充满怒意的脸。

    发觉内心被窥探，她奋力挣脱了符咒的影响，同时也从阵法的桎梏下逃离出来。

    通过窥心符知晓了狐妖的过去，在众人眼中她就是个没人教导做错事的孩子，纵然她看上去面目狰狞，四人也不觉得可恶，心里只有满满的同情。

    无妄将禅杖立在一旁，单掌立在身前，皱着眉头说道：“阿弥陀佛，张施主对你有救命之恩，你又爱重于他，为什么要伤害他身边的人、搅乱他的生活？趁现在还未铸成大错，赶紧回头是岸的好。”

    狐妖用力一拂袖，燃着火苗的眼睛瞪了过来：“你一个只会吃斋念佛的和尚懂什么？！我也不想害她们，可只要有她们在，我和公子就永远不可能在一起，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公子爱上旁人吗？”

    “无法与所爱之人在一起，过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狐妖转头看向青渌，“这点你也是明白的吧？”

    骤然被问，青渌不免愣怔，似乎由话语想到了什么，眼眶微微发红，没能发现狐妖嘴角一闪而过的诡笑。

    在青渌失神的间隙，狐妖身上红光大作，硕大的狐尾左右摇摆，很快一团充斥着邪气的黑雾从她身后汹涌而出，最靠前的青渌瞬时被黑雾淹没，无妄、李修炎、陶桃站在后面也没能逃过。

    黑雾盖过眼睛的最后一刻，狐妖哈哈大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们这些人，不经允许窥视我的内心，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还要来指手画脚，真是愚蠢又狂妄，现在我就尽数奉还，让你们好好领教一下我狐族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