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结束了湖上之旅后的几日,似乎又陷入了日复一日的平淡与重复,符申这个精力充沛的可能还好一些,于杨善而言,能做的事情便是少之又少,上朝、巡街、练功、处理一些简单不用外出的事务,剩余的大部分时间便都用在了睡觉休养上。 不过细细比较的话还是能发现些不同的,比如大概是有原先的身体素质打底,他体能恢复得似乎比相同状况的普通人要快上那么一些,大概五六日不到,他就能在半个时辰里多完成好些动作了,虽然还算停留在锻炼的阶段吧,不过都是进步,聊胜于无。于是这日巡街异常顺利提前结束后,眼瞅着离晌午还有些时间,他又不是很困,便决定找点乐子去,毕竟闷了太久,就当给自己点进步的奖励好了。 杨善抱着这般想法,随意找了间赌坊钻了进去。他不常玩这个,没研究过专门的技巧,因此也就拿十几个铜板的凑凑热闹。钱是少了点,不过他本身身份摆在那边,老板和庄家倒也不至于有这个胆量来赶人,于是他便靠着这么些铜板的在各个桌前进进出出,偶尔少些偶尔多些,变化基本不大。 “小。”又一局开始,他估摸着快到饭点了,便将手中铜板全部推出,随意押了一边,打算结束后不论输赢都离开去楼坊了。边上的人也纷纷嚷嚷着下了注,庄家见差不多了就要开始,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喊着“加我一个,我要押大!”随后硬是挤到了杨善的身边,将手里的一整串铜钱丢到了“大”的区域。 这人来得突然,杨善被挤得险些踉跄一下,站稳了看去,才发现居然是位熟人。 “杨大人公务繁忙,平日里连个影儿都见不到,怎么今日居然有空和我们这帮子贩夫走卒混在一起了?” 是老铁,他丢完钱便笑得一脸和蔼,将上半身都倚在了赌桌边,定定朝杨善看了过来。杨善自然听得出这浅显的阴阳怪气,只勾起嘴角,浅笑着回了个“真巧”,便朝那庄家颔首示意继续,指尖轻点着赌桌,仍旧一派悠闲模样。 他清楚老铁的敌意,毕竟对方身上那触目惊心的烙铁疤痕确实是拜他所赐,哪怕之后的假死时日里待他再好,也无法抵消那guntang红铁深刻骨血般的痛苦。 庄家开出了结果,双六,按着这家赌坊的规矩,不仅得将押的钱归于对方,还要再付同等金额的数目交给庄家,由赌坊和赢家五五分。周围响起了谩骂声和叫好声,杨善本就押得不多,随意从荷包里又取出了一些铜板来放在赌桌上,便转身欲走,却被老铁径直拉住。 “诶诶诶?不就十几个铜板而已,杨大人这是输不起吗,怎么就要走了,还是说不敢见我老铁的面啊?”他这话一说,免不得的便引来了一圈好奇目光,杨善转过身去,对方还是抓着他的衣袖不放,俨然一副“我就粗人你奈我何”的表情。 并不在这里引人注意的杨善只得笑了笑,客气应道:“铁兄多虑了,在下本就想结束了这盘便走的,不然也用不上全押。倒是铁兄怎么这么急着找我,莫非是去疤药用完了吗?那在下回去后马上派人给你再送。” 老铁的身上盘伏数道狰狞的rou疤,大部分都是那次刑罚留下的,所有的事情结束后,杨善便定期托人去他的铁匠铺给人送上去疤药,但从未亲自与人见面,这次碰面算是回京后的头一遭。他并不求对方的原谅,也清楚自己没资格让对方原谅,送药只是本就该做的,只是他还以为对方并不想再见到他呢,所以也从未亲自去送,未曾想今日倒是被找上了,也不知究竟来意为何。 周围的人已经在嚷嚷着“不赌别挡这儿”了,他朝老铁无奈耸了耸肩,先一步离开了赌桌,拐到了赌坊的角落里。对方跟得很紧,不过手上空无一物,眼神虽然凶恶不善,但于他而言也是司空见惯的小事儿。杨善不甚在意,只挑了挑眉,先发制人问道:“铁兄有话不妨直说?在下确实是得赶时间走了,不然待会儿怕是有人要找过来了。” “哼,少拿这个威胁我,光天化日的,来再多人我看你能拿我怎样,”对方不屑嗤着,抱臂睨他,冷声继续道,“说,你来这儿做什么?是不是又约了谁打算商量些图谋不轨之事了?” 他的质问相当认真且严肃,杨善愣了愣,随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在对方恶狠狠瞪来的视线里,他止住笑意,只耸了耸肩,无辜反问道:“在下卧底一事,龙先生等人都已经彻查清楚了,不知铁兄何故还要这么说?可是有什么证据了,或是发现了什么?” 老铁的脸霎时涨红了,这个骨子里的老实人不安捏着自己的褡裢,随后愤愤恶声道:“……少废话!今日是没抓到你把柄,但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也不会有假,你跟他们刚好前后脚的,怎么证明那些人和你无关?” “那么,请问该怎么证明我和那些人有关呢?”杨善听得只想叹气,他现在倒是真开始累了,不想再与这人过多纠缠,不过对方话里透露出的消息还是让他挺在意。因此在重重一叹后,他还是继续道:“在下并无法证明自身清白,同样的,铁兄也无法证明在下有罪,所以今日之争就到此为止吧。不过对于那鬼鬼祟祟之人,我想官府会感兴趣的,你既然如此在意,不如详细说说看,说不定之后就抓到了呢?” 他三两言语将人绕晕,得到想要的讯息后便径直离开了赌坊,至于老铁,后知后觉的可怜铁匠等反应过来后,大概又得记他一笔,不过他在对方那里的罪行倒也不差这一点的了。 杨善匆匆踏入楼坊,为了午后的练功方便,他这几日一直是和符申共用午饭的,今天被老铁拖延了一会儿,去赌坊的事可别因此暴露才好。他暗自思索着,忽又自觉不对,自己堂堂都尉,又不是黄毛小子,去赌坊玩乐有何好遮遮掩掩的,既没荒废沉迷,又没似饮酒一样伤身影响病情,大大方方的不就是了? 他越想越觉有理,底气都莫名足了几分,不过符申这次却是没法和他纠结这细枝末节的小事了,因为那些立下七日之期的家伙们,今早都纷纷回来汇报了。 情况有好有糟,不得不说,玄阴教里到底还是有不少能人的,在如此短时间内,能将这些事情都一一摸个清楚。符申在他们的帮助下,大致处理了一些内容,用饭时却还是眉头紧锁,下意识想着那一桩桩麻烦事儿。 “我看他们的样子,似乎进展还挺顺利?怎么就你一个愁眉不展的。”杨善不解问着,手上夹菜的动作倒是没停,他实在是饿了,何况还困,只想快些吃完去午睡的。符申反应过来,缓和了表情叹道:“顺利是顺利,但解决了一个又来新一个,还是有麻烦在的。” 见杨善好奇望过来,他想了想,努了努嘴朝桌上明显已经精简了不少的饭菜示意了一下。“先吃饭吧,吃完睡一会儿,我也得给脑袋缓一缓了,等我俩都恢复精神了,我再给杨大人讲讲究竟怎么回事。” 杨善自然是乐意得很,于是两人用完饭便各自回屋小憩,待午睡完毕再到议事堂汇合,之所以选在这里,是因为有些材料证据都被暂存在了此处,无关人等不得靠近。守卫将门一关,堂里便只有他们二人,且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被旁人听了去。 “出了问题的账簿已经从头至尾彻查过了,抓住了四人,而被挪去的钱款流向了好几个地方的酒楼乐坊,经过探查,背后的东家都是一个唤作南施的女子。”符申缓缓说着,指了指那一叠堆放整齐的账册,“此人挺是神秘,都说只是一孤身女子,但谁都知道不太可能。目前我们查到她的事儿还没泄露,能瞒多久是多久,省得打草惊蛇。” “所以还得继续加紧查。”杨善随口接了一句,却见符申神色一僵,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忍直视的场景,而随后说话的语气里则带上了一股不忍直视的意味。 “此人……我们目前查到的一点就是,相当热衷男色,身边有小倌侍奉不说,还会对留宿于她酒楼中的男子暗中观察挑选,看上眼的就用药迷了,霸王硬上弓。教里就有位探子,在伪装过客调查时险些中了招,还好及时跑了出来。” 被女子硬上弓?当今民风虽然开放,但还没到如此地步,杨善也是头一次听说性别为女的采花贼,愕然咋舌后愣道:“为何不报官?” “有觉得丢脸的,有觉得解释不清的,也有觉得春宵一晚是占了便宜的,或者对着那所谓弱女子心软的,反正最后基本都是不了了之。”符申无奈说着,“总之,此人还得再查,倒是冒充一事进展颇大。” 他们加派人手多方追踪,最终从某个假冒的人身上找到了突破点,那人离京后在附近的城镇逗留了几天,于深夜在一棵不起眼的树底挖开个洞,取出一个小包裹后离开了,而他们在当地多方询问后,终于找到一个见到了埋物之人的小乞丐,据他所说,那是一个戴着又奇怪又不合脸的鸟形面具的人,至于是什么鸟,他认不出来便用画的,最后在玄阴教众人辨认下,认出了那正是苍鹫庄杀手的面具。 苍鹫庄是江湖上一个无恶不作的赏金组织,只要有足够多的钱,可以让他们做任何事,不过即使这般的组织一般也不会主动沾染与朝廷有关的任务,毕竟惹来官兵总是麻烦。而玄阴教与朝廷的关系密切,他们照理也不会来找茬才是,怎么这回却…… “而且也并非是能获得直接利益的谋财害命,反而是冒充、sao扰,影响玄阴教的名誉……怎么看都不像是苍鹫的寻常作风,对吧。”杨善点了点那挂在架子上的鹫面具,木头制的,挺是粗糙,看来只是从某个小喽啰处获得的普通之物。他将面具取下,单手举着随意置于脸前,转头看向符申,淡然继续道:“所以,苍鹫和南施,都还得继续查下去。想必符大侠已经与他们讨论出结果了吧。” “没错,”符申闻言便也回望他,隔着那有些破烂的糙物,对方那双顾盼生辉的双眸依旧难掩其光,直叫他挪不开视线,连声音都不由温柔几分,“教内定会继续追查,只不过这不论哪一个,都是京城之外的江湖事了,我作为教主,责无旁贷,必然得离京一段时日,去亲自处理这些……这是他们与我共同做的决定,楼坊里会有总管等人留守的。” “是吗?所以说快要走了,怪不得今日没急着去习武场了。”杨善不甚惊讶地挑了挑眉,再次转身,抬手将面具慢悠悠挂回去,那不紧不慢、慢条斯理的动作看得符申心中焦急。似是察觉到他的心绪,那人反而不转回来了,继续扶着那面具小心翼翼调整着在架子上的角度与位置,吹毛求疵似的仿佛怎么都不满意。符申这下便忍不住了,开口时的声音都不由大了几分:“那个,杨大人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说什么?临时离京处理公务乃是正常之事,有何好说,何况目前为止,在下也尚未开始正式练武,你留与不留都不会于我有太大影响。” 杨善说的是理直气壮,语气也端的是无辜与不解,似乎真的不了解他如此问的用意。不过他漏算了一点,那就是他现在根本没法察觉到背后之人刻意藏起来的动静了。符申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抬起手来就着他的手把那面具摆好,轻声道:“可以了,已经很好了。” 手背上传来他手心的温暖触感,杨善愣了一下,这回便不得不垂了手转过身去,而符申见状便也松了手,若无其事退开一步,无奈似的笑道:“这样摆就好了,不是什么珍贵之物,用不着太纠结。倒是杨大人居然真的没话要与我说啊,符某真是太伤心了,在下可是真有话想对你说的。” 他一双乌黑虎目里满是诚挚,再直白不过解释道:“听闻杨大人的休假其实并未结束,此去或许能有不少新鲜见闻,多走动走动对身体恢复也有好处;加上此事说不准就事关朝廷,他们也建议我可以带上信得过的朝廷人士,双方能有个照应免得日后解释不清……” 话说到这步,他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了。 “不知杨大人可否愿意与我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