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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心里有了鬼,仿佛在催眠中的人受了暗示。这种事大半是旁人说笑话,说到当局者认真恋爱起来,自己见得多了,决不至于这样傻。虽然如此,总觉得吃了亏似的,恨孙小姐而且鄙视她。不料下午打门进来的就是她,鸿渐见了她面,心里的怨气像宿雾见了朝阳,消散净尽。她来过好几次,从未能使他像这次的欢喜。鸿渐说,桂林回来以后,还没见过面呢,问她怎样消遣这寒假的。她说,承鸿渐和辛楣送桂林带回的东西,早想过来谢,可是自己发了两次烧,今天是陪范小姐送书来的。鸿渐笑问是不是送剧本给辛楣,孙小姐笑答是。鸿渐道:“你上去见到赵叔叔没有?”孙小姐道:“我才不讨人厌呢!我根本没上楼。她要来看赵先生,问我他住的是楼上楼下,第几号房间,又不要我做向导。我跟她讲好,我决不陪她上楼,我也有事到这儿来。”“辛楣未必感谢你这位向导。”“那太难了!”孙小姐说话时的笑容,表示她并不以为做很难——“她昨天晚上回来,我才知道汪太太请客——”这句原是平常的话,可是她多了心自觉太着边际,忙扯开问:“这位有名的美人儿汪太太你总见过了?”“昨天的事是汪氏夫妇胡闹——见过两次了,风度还好,她是有名美人儿么?我今天第一次听到这句话。”鸿渐见了她面,不大自然,手不停弄着书桌上他自德国带回的Supernorma牌四色铅笔。孙小姐要过笔来,把红色铅捺出来,在吸墨水纸板的空白上,画一张红嘴,相去一寸许画十个尖而长的红点,五个一组,代表指甲,此外的面目身体全没有。她画完了,说:“这就是汪太太的——的提纲。”鸿渐想一想,忍不住笑道:“真有点像,亏你想得出!”一句话的意义,在听者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声息全无,过一会儿“喵”一叫,你才发觉它的存在。孙小姐最初说有事到教授宿舍来,鸿渐听了并未留意。这时候,这句话在他意识里如睡方醒。也许她是看陆子潇来的,带便到自己这儿坐下。心里一阵嫉妒,像火上烤的栗子,热极要迸破了壳。急欲探出究竟,又怕落了关切盘问的痕迹,扯淡说:“范小姐这人妙得很,我昨天还是第一次跟她接近。你们是同房,要好不要好?”“她眼睛里只有汪太太,现在当然又添了赵叔叔了——方先生,你昨天得罪范小姐没有?”“我没有呀,为什么?”“她回来骂你——唉,该死!我搬嘴了。”“怪事!她骂我什么呢?”孙小姐笑道:“没有什么。她说你话也不说,人也不理,只知道吃。”鸿渐脸红道:“胡说,这不对。我也说话的,不过没有多说。昨天我压根儿是去凑数,没有我的分儿,当然只管吃了。”孙小姐很快看他一眼,弄着铅笔说:“范小姐的话,本来不算数的。她还骂你是木头,说你头上戴不戴帽子都不知道。”鸿渐哈哈大笑道:“我是该骂!这事说来话长,我将来讲给你听。不过你们这位范小姐——”孙小姐抗议说范小姐不是她的——“好,好。你们这位同屋,我看不大行,专门背后骂人,辛楣真娶了她,老朋全要断的。她昨天也提起你。”“她不会有好话。她说什么?”鸿渐踌躇,录小姐说:“我一定要知道。方先生,你告诉我,”笑意全收,甜蜜地执拗。鸿渐见过一次她这种神情,所有温柔的保护心全给她引起来了,说:“她没有多说。她并没骂你,我也记不清,好像说有人跟通信。那是很平常的事,她就喜欢大惊小怪。”孙小姐的怒容使鸿渐不敢看她,脸爆炸似的发红,又像一星火落在一盆汽油面上。她把铅笔在桌子上顿,说:“混帐!我正恨得要死呢,她还替人家在外面宣传!我非跟她算账不可。”鸿渐心里的结忽然解松了,忙说:“这是我不好了,你不要理她。让她去造谣言得了,反正没有人会相信,我就不相信。”“这事真讨厌,我想不出一个对付的办法。那个陆子潇——”孙小姐对这三个字厌恶得仿佛不肯让它们进嘴——“他去年近大考的时候忽然写信给我,我一个字没理他,他一封一封的信来。寒假里,他上女生宿舍来找我,硬要请我出去吃饭——”鸿渐紧张的问句:“你没有去罢?”使她不自主低了头——“我当然不会去。他这人真是神经病,还是来信,愈写愈不成话。先一封信说,省得我回信麻烦,附一张纸,纸头上写着一个问题——”她脸又红晕——“这个问题不用管它,他说假使我对这问题答案是——是肯定的,写个算学里的加号,把纸寄还他,否则写个减号。最近一封信,他索性把加减号都写好,我只要划掉一个就行。你瞧,不是又好气又好笑么?”说时,她眼睛里含笑,嘴撅着。鸿渐妨不住笑道:“这地道是教授的情——教授写的信了。我们在初中考”常识“这门功课,先生出的题目全是这样的。不过他对你总是一片诚意。”孙小姐怫然瞪眼道:“谁要他对我诚意!他这种信写个不了,给从家知道,把我也显得可笑了。”鸿渐老谋深算似的说:“孙小姐,我替你出个主意。他前前后后给你的信,你没有掷掉罢?没有掷掉最好。你一股脑儿包起来,叫用人送还他。一个字儿不要写。”“包裹外面要不要写他姓名等等呢?”“也不要写,他拆开来当然心里明白——”心理分析学者一听这话知道潜意识在捣鬼,鸿渐把唐晓芙退回自己信的方法报复在旁人身上——“你干脆把信撕碎了再包——不,不要了,这太使他难堪。”孙小姐感激道:“我照方先生的话去做,不会错的。我真要谢谢你。我什么事都不懂,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只怕做错了事。我太不知道臬做人,做人麻烦死了!方先生,你肯教教我么?”这太像个无知可怜的弱小女孩儿了,辛楣说她装傻也许是真的。鸿渐的猜疑像燕子掠过水,没有停留。孙小姐不但向他求计,并且对他言听计从,这使他够满意了,心里容不下猜疑。又讲了几句话,孙小姐说,辛楣处她今天不去了,她要先回宿舍。教鸿渐别送。鸿渐原怕招摇,不想送,给她这么一说,只能说:“我要送送你,送你一半路,到校门口。”孙小姐站着,眼睛注视地坂道:“也好,不过,方先生不必客气罢,外面——呃——闲话很多,真讨厌!”鸿渐吓得跳道:“什么闲话!”问完就自悔多此一问。孙小姐讷讷道:“你——你没听见,就不用管了。再见,我照方先生教我的话去做,”拉拉手,一笑走了。鸿渐颓然倒在椅子里,身上又冷又热,像发疟疾。想糟糕!糟糕!这“闲话”不知道是什么内容。两个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谣言,正如两根树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挂网。今天又多嘴,说了许多不必说、不该说的话。这不是把“闲话”坐实么?也许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