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洲往事

    帝国人都知道，鹦鹉洲国务资政白苏是个花瓶。

    时光飞逝，从那天起，白苏已经在戏台上做了十六年的“花瓶”　，去问神奇的海螺也不知道他还会在国徽前“庄严宣誓”多少次。一位大半生划水的老议员在退休当天，最后一次回望着高耸入云的议会大楼——门前两只温暖盈润的标志性青瓷瓶，来自星盟各个角落的游人正团团围着它拍照留念。他想：大伙儿到底是来参观大楼还是来看瓶子呢……

    处理了堆积如山的公务，白苏回到他度过了童年的小红砖楼，他自己都说不清这座长满爬山虎的小楼还会陪伴他多久。门前一片碧波荡漾，成顷的芭蕉林静静依偎着芳草鲜美的小山，两只白鹅忙着大摇大摆地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宣誓主权”。人造月亮高高悬停在天幕，西岭千古不化的人工降雪反射着山脚小城葳蕤的灯火，像是和那些寻欢作乐的游人一样喝醉了，红了面颊。

    农业口出身的小白有个人尽皆知的奇特爱好——种地，他不喜欢温室里精心呵护、名贵的奇花异草，却偏爱其貌不扬加把shit都能养活的经济作物。前任首辅留下花开如海的十里桃林、雕梁画栋的水榭亭台都在小白拎包入住之前被刨了个一干二净，下边的人儿闻风而动，连夜在原本的树坑里植上华叶亭亭如盖的碧玉芭蕉。小白对这套阿谀奉承嗤之以鼻却无可奈何。

    后山向阳的缓坡上有一片芝麻地，那是五十多年前小小白心血来潮开垦的，因为位置偏僻得鸟不拉屎，所以能够幸存至今。

    那一年雨季，白苏从紫红的芝麻花田里采下一只送给白杭的手环，就为了给哥哥一个生日惊喜。踏着水洼里冰凉冰凉的的雨露，他擎着粉红油纸伞，穿过茉莉香里的青石板长阶，路旁修狭的毛竹矜持地晃动一头青脆的秀发，不住向他招手……

    长长的梅雨仿佛不知疲倦，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白苏收伞，越过高高的朱红门槛，廊下他的兄长正背靠窗台站立，专心致志地读书。一只飞蛾透过雨幕，扑腾着灰溜溜的翅膀，向光而生。

    “哥，你怎么不进去啊?”白苏奶气地问。

    “罚站。”白杭眼皮都懒得抬。

    白苏大吃一惊——父亲一定非常生气，才会让哥哥生日当天依然继续罚站。为什么哥哥总是偷用母亲的口红呢?

    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掏出芝麻花环，牵过白苏的手套了上去：“刚刚好！”

    “这是……”

    小小白心花怒放：“给你的礼物，共工①叔叔说了，‘芝麻开花节节高’，你一定还能长高的！”

    “啥?！”白杭哭笑不得，脸上的面具再也崩不住，表情比打翻了调味瓶还要精彩。“这个共工可能中病毒了，不如我们把它……”

    话音未落，白苏踮起脚尖抢走了他捧着的书，外面书壳里夹的小册子掉落在地，白苏连忙捡起来——《蒙太奇艺术》，他随手翻了翻，发现上面写满了难以理解的批注。而外面的大书书页比白面馒头还干净——《论持久战》。

    “臭小子反了你了——”白杭一把抢回，挡住涨红的脸，良久，他微不可闻叹了口气：“快进去吧，你妈在里面等着。”

    白苏对“母亲”这个概念懵懵懂懂，记忆中他与母亲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仿佛这只是一个早教书上冰冷的名称。然事实如此，帝国上将焦桐——唯一被写进近代史课本的大活人，就像一个代表着正义、光明、战无不胜的符号牢牢印刻在百亿帝国子民的心底。无论多么偏远的星域，多么孤陋寡闻的黄发垂髫都知道这个名字背后的赫赫战功、泱泱国威……

    焦桐摘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锋芒隐褪后的面部线条利落而柔和蒸汽把脸颊熏的水气迷蒙。他将附满薄茧的双手缓缓浸入加了忍冬的热水，不紧不慢地拧搅一方柔软的米白方巾，对着窗外出神。

    窗外一声惊雷，白苏带着雨天的寒气闯了进来，手里提着的粉红油纸伞还在向外滴水。“母亲好。”他怯生生开了口。

    “玩儿疯了。”将军小声说，就像每一位平常的mama一样嘀咕。“快过来洗头！”他不由分说招呼白苏。

    白苏含着一颗有点咸的薄荷糖，享受那双带茧的手的抚摸，茧很硬，动作很轻柔。

    很多年后，　小白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焦桐”不是什么三头六臂刀枪不入的怪物，而仅是一只护子心切的平凡老母鸡。然而白苏再没有机会，回到将军败落的宝瓶口要塞，在他众叛亲离孤立无援守无可守的时候，亲口说一句“mama，我一直在你身边！”

    ……

    新星历572年夏，前帝国上将焦桐因反人类罪、内jian罪、资敌罪、贪污罪……数罪并罚，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执行死刑。同一时间，他的配偶——国务资政白安石携子白苏在十七星系清平星的小学里慰问孤儿。记者如潮水蜂拥而至，白相面对镜头垂下两行泪：“那是他罪有应得。”

    炉火映照着孩子们的脸，明暗不定，白苏盘腿坐在在袅袅然的紫烟里，捧着粒粒金黄的苞谷棒细细地啃，听老爷爷讲儿时的故事。其他孩子捧腹大笑前仰后合，而他只是弯了弯嘴角。窗外风雪愈演愈烈，老爷爷抬手合上爬满冰花的厚重木窗：“眼巴巴待到宋孝宗登基，岳飞将军才被洗脱罪名——冤不冤呀！人们在西湖旁找了个小山包把将军从新入殓……谁知道那墓碑上的挽联写的什么?”

    戴眼镜的黑发女孩斯斯文文地举手：“我知道！‘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①：教育作用的民用人工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