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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浪子回头金不换 逝水桃花无转圜

    

第二十四回 浪子回头金不换 逝水桃花无转圜



    话说谢怀信自梳笼了梅生,二人如鱼似水,终日相守,燕尔之时自是海誓山盟,各无他志。可惜这世上之事,甚是难料,更遑论露水姻缘,幻梦实多,不过半载光阴,梅生其心依旧,怀信却已徘徊。

    初时三五日一叙,床第间还有些恩爱,过后一旬再聚,已觉生疏。梅生虽隐有所感,只眷恋旧情,不忍道破。但有富家巨室,闻得花魁娘子之名,屡屡遣人来约,未曾识面,便托故推辞,非止一次。

    才闻梅开腊底,又早天气回阳,转眼时节已近清明,屋外绿荫冉冉,花色如霰。这日天朗气清,日照春空,梅生正坐在屋内描花样子,听得墙垣外竟喧闹起来,一时好奇,教小婢去探听消息,自个儿支竿撑起帘子,探头观看。

    却见那街巷两旁观者如市,人声鼎沸。忽一人喊道:“楼娘子来了!”众人循声望去,恰见一绯衣女子正身骑白驹缓辔而来,前有青衣小童开导,后有浮浪闲客随逐,左右美鬟捧琴执扇,所经之处,高楼远阁,绣幕如云,真所谓万人海也。

    梅生放目看去,正逢那女子抬眼望来,艳光极盛的一张脸,扮着珠翠盛妆,在日光下甚是晃眼。二人四目相对,皆微微一怔,梅生冲她颔首一笑,径将帘子垂下。

    不一时小婢前来回禀,说起这其中事,才知此女姓楼,小名叫做宛娘,乃是间壁花茶坊新得的艳妓,因容貌娇媚,舞技倾城,甫一露面便引得那些少年狎客意荡情迷,不过一夕温存,甘愿豪掷千金。其间有个恩客,最是风流阔绰,为博佳人一笑,竟造下这场声势来,所费缠头,不知凡几,教人咋舌。

    梅生听罢,知这欢场中人,爱浓之时自有千万般好处,遂一笑置之,依旧坐在菱窗下描画。无情无绪间,心中念起谢怀信,不免又爱又恨,搁下纸笔,用纤手向头上脱下一朵花来,试打一个相思卦。正是:众中不敢分明语,暗数簪花卜远人。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又过半月有余,看看季春天气,连日雨水缠绵,墙角新苔愈见翠色,耳中听风听雨,满目烟笼雾罩。

    一日早间,院中一垂髫丫鬟正倚门闲看,见间壁朱栏内走出个身穿袍衫的文士,一个女娘,乱挽乌云,手执油伞,缀在后面相送。到了门首,二人尚且恋恋不舍,情意绵绵。这勾栏中的丫鬟,年纪虽小,已颇知事体,怎不晓得这些烟花行径,便偷眼觑之。哪知这一觑之下,大吃一惊,赶忙回去报了九娘。

    原来此二人正是谢怀信与楼宛娘。可怜梅生苦等情郎不来,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依旧杳无音信,哪料得男儿竟已移情,新欢在抱,乐不思蜀。

    这边厢苏九娘听得消息,恨得银牙暗咬,好歹顾念梅生,忍下气来,交丫鬟勿要张扬,权且瞒住,却不想桃花运转,合当变更,半月之后,生出一件事端来。

    话分两头,且说谢怀信自那日为始,每日踅过这花茶坊来,和楼宛娘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不消几日,勾栏邻舍都晓得了,有那等好事的子弟,便与人玩笑道:“莫非那花魁娘子是只花木瓜,空好看?如今裙下无臣,若还有个千人爱万人贪的宝货,怎生熬得这些时痒?”

    常言道:好话不出门,恶言传千里。这些风话辗转传到梅生耳中,便似轰雷炸响,酷暑之天降下一场骤雨来,教她一副火热情肠霎时凉下半截。只是她本性多坚,面上虽未见伤心,夜间抚琴,却声多哀婉,教人闻之心碎。

    九娘每每听得,心中难忍,只不知如何劝解,忽一日听她指下“刮剌”一声响,曲犹未终,琴弦断去一根。

    梅生手捧阮琴呆愣半晌,终是泪如雨下,痛哭出声。自此后,便将那架紫檀阮琴束之高阁,有客求见,欣然相接,覆帐之后,宾客如市。不过几月,身价愈重,盛名之下,你争我夺,真个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

    其间有一客商姓陈,端的身材凛凛,相貌堂堂,独爱清标,闻得她诗词俱佳,且好美景,便说请去湖上游船。那时正值七月初旬天气,画船荡至湖心,乍见云生东南,雾障西北,狂风潇潇,雷声隐隐,俄而大雨倾盆,湖上水色漫天,正是: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梅生心中大畅,倚在舷边观雨,不觉衣衫半湿,发黏双鬓。她不甚在意,指着远山回眸而笑,一副铅华洗尽的娇态被人看入眼中,心动神痴,脱口道:“梅娘子若有从良之心,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梅生讶然,虽知买笑追欢的乐意,却不晓得这其中到底有几分怜香惜玉的真心,福身一礼,苦笑道:“大官人是个志诚君子,只是奴家烟花贱质,既已身在风尘之中,便无回还之日了。”

    那人还待再劝,却逢云收雨色,船已临岸。梅生道声告辞,下船登岸,教人扶着上了轿,一时轿夫抬起,望清溪桥而去。

    行至半程,乍听得外面沸腾一片,掀帘一看,见沿河一处酒肆外竟围着好些人,一华服少年领着七八个狼仆,正对一人拳脚相加,口中兀自乱嚷乱骂。

    梅生既被挡住去路,少不得歇轿观看。但见那可怜人衣衫褴褛,落魄不堪,身上虽伤痕累累,尚且紧咬牙关,不愿低头。梅生心下暗叹一声,待看清他眉目,认得此人正是谢怀信,不觉额尖一跳,怔在原地。

    诸位看官,你道那谢怀信本是富家子弟,怎的落到这步田地?原来他自与楼宛娘绸缪,终日只与倡优辈狎戏,一应相知亲友,尽数断绝。初时撒漫用钱,大差大使,自有人胁肩谄笑,奉承不暇。不想日往月来,耗费殆尽,家道式微,渐至手不应心,典鬻产业,僮仆星散,衣饰荡然。

    他那两名兄长,顾念手足之情,欣然相帮。谁知那些钱财,到他手中,仍葬烟花,怒其不争,骂道:“妓妇之中,薄幸者多,哪有一份真情予你?你若仍不检束,沉湎不返,我纵有家财万贯,也不与你填此欲海。”怀信无法,四处求告无门,只得栖身于破庙之中。

    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那楼宛娘本就志尚风华,心图美利,见怀信这里无利可图,心意已怠。不出几日,又接了个豪富少年,宴游极侈,宠赠尤多,好不开怀。怀信闻得,肝胆俱裂,苦楚无状,待要闹将起来,可惜孤身一个,反遭一顿好打。

    众人见此光景,有骂他的,有嘲他的,有叹他的,更有拿他作伐训责儿女的,却无一人慈心怜他。

    正伏地不起,却闻一阵香风冉冉而来,少顷见一女子鞋弓微抬,与婢女扶掖至前。怀信不敢抬头,口中呐呐无言,不想那女子竟俯下身来,将个茄袋递到他手边,说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郎君若有心改过,不若闭门苦读,他日簪花在迩,自可偿报今日之愤。”说罢复又携婢而去。

    听此一言,犹如当头棒喝,怀信不禁抬眼望去,只见轿帘一晃,隐约窥得半张芙蓉花面,却乃旧识,愣了一瞬。及至将那茄袋拆开,见里头陈着几铤雪花白银,心中更觉五味杂陈,羞愧无地。

    自那以后,谢怀信便往山中做个香火,每日借住僧家,苦读不辍。闲时也作些字画卖钱,在清溪桥边支得一个摊子,却不叫卖,只舒着头四处张望,十次中倒也有一两次遇着梅生,见她浑身雅艳,遍体娇香,近旁常伴几个少年,皆是风流才子,心头难免又苦又涩。

    这般过得两载,至大比之年,运当亨泰,下场一试,果登桂榜,中了第五名经魁。那些曾刻薄他的见了,竟全然忘了旧事,又来媚他,怀信一概不去理会,心中只念着梅生。

    正是心有所念,必有所响,鹿鸣宴上二人再遇,怀信见眼前女子手捧阮琴,歌喉婉转,不禁想起当年初识之日的情状来,喉头哽热,险些落下泪来。是夜独坐灯下,情难再禁,提笔修书一封,教人送往旧院。

    次日梅生得信观看,见其上写道:蒙卿厚情,救我于穷途之际。今日高中,皆卿赐也。此去春闱,若侥幸题名,愿娶卿为室,保身以待,决不相负。

    梅生看罢摇头一笑,眸中隐泛水光,却到底未置一词,只将这信纸凑着烛火燃了,过后依旧日日宴饮,捱三顶五,不得空闲。

    这里怀信久等回信不至,险把眼儿望穿,不得以日造其门,哀请再三,终无一见。不觉半月有余,秋意渐深,不日便要动身上京,正无可奈何,忽听小婢唤他进去。

    入内只见苏九娘俨然乔坐,身旁并无他人。怀信心中失望,揖礼道:“苏mama向来可好?”

    九娘哼笑一声:“难为谢郎君还记得老身姓苏!我本不耐烦见你,只因我行户人家,前门迎新,后门送旧,你日日耽搁在此,着实有些妨碍。若仍计较着要见梅生,我奉劝早些死了这心,她必不会见你了!”说罢取出一架断了弦的紫檀阮琴来,递与怀信道:“这些旧物,你且拿去罢,梅生心意,尽在还琴二字了。”

    怀信听得这番说话,正如冷水往顶门里一浇,顿时心灰意懒,捧过阮琴出得门来,口中尚且喃喃道:“还琴……还情……”

    经此一遭,怀信便知他与梅生终做了逝水桃花,再无转圜,不免心黯神伤,枯坐数夜。过得几日,自恐深陷情淖,不可自拔,便收拾盘费,领一书童侍候,迳往京师赴考去了。

    路上不期然遇着新科解元陆清举,同行一路,畅谈诗书,倒颇为投契。只是那陆郎君身旁伴一小童,年纪尚幼,很有些率性,常常私下发问:“郎君作何背着阮琴上路?”

    怀信每每听见,心中仍有隐痛,不知作何解释,只得一笑置之罢了。

    *

    怀信和梅生的故事到此为止。

    在写之前,我脑海中其实只有八个字——怀信失信,梅生梅死。梅生的结局本来是有些悲惨的,我很纠结,觉得自己好残忍,于是写着写着觉得这样也很好,就让他们相忘于江湖吧。

    下章周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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