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失而复得,穿心万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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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事件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一时间,在国家最繁华最安全的中心区过惯了太平日子的京城住民们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主题概括一下大致就这么一个——是轩南王慕望自己不慎落水身亡,还是……霍凌杀了他?押注大小买定离手,一场又一场不敢拿上台面的赌局雨后春笋似的出现,整个事件从爆发到真正平息的烟消云散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富人砸钱豪赌、官宦子弟凭关系打听朝堂的风吹草动,算下来还间接带动了赌坊周边餐饮零售和住宿行业的发展。 不过真正处于事件中心的人所感受的气氛就完全不是这么欣欣向荣了,霍凌这事办的无比粗糙,完全不是她以往杀人不落一根头发的作风,李宿青在那夜次日清早满脑门官司的找上门来,进门就开骂:“霍州妨!嫌日子过的太舒服了是吧?你他娘的昨夜喝了一车?!” 霍凌恹恹按着眉心,瞅了李宿青一会儿,又错开眼径直往大门走去,李宿青气急跟上去:“我说你怎么还能待的住,皇上宣你的圣旨就要到府上了!” 霍凌充耳不闻,一把拉开雕花红漆的府门,门外赫然站着一个狭领小袖装束的年轻女子,高鼻深目全然异域风情,正仇视的看过来。 霍凌朝她招了招手:“你家公主正在房中休息,今后你留在府上伺候她吧,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女冷冷一剜,张嘴吐了句复杂的胡语,霍凌凭借多年和胡族交战的经验,听的明明白白,翻译过来大意是:“霍将军你真是个狗cao的混蛋!神女会惩罚你的!” “阿旦,领这位姑娘去后院见翩翩公主!”霍凌脸皮厚过铠甲,提高音量道。 “是!”阿旦立马应声,颠颠从内堂跑出来请走了这尊横眉冷目的女佛祖。 那日慕睿宣霍凌和莫子恪一众人等入宫问话,霍凌跪在接天殿中,痛思自己营救不力害王爷丧命,慕睿面色沉沉,眼下两块隐隐的乌青,凛冽的看向跪在旁边的莫子恪:“莫侍郎,是这样么?” 莫子恪和众人一起连夜从京郊赶回来,尚未更衣,他眼眶发红神情悲怆:“回禀圣上,昨夜王爷说要去甲板上透透风,谁成想船遇急流颠簸,王爷他、他就失足落了水……” 画舫不顾禁令驶入仙钟湖、护京军当时就沿路跟在河岸边,种种可疑迹象皆把矛头指向霍凌身上,文臣纷纷出言指责和质疑,请求把霍凌入狱审查。慕睿冷静的面孔下压着恼怒,最终下旨命护京军在瀑布下打捞慕望遗体,命宗判处追查事实真相。 霍凌跪了半晌,慕睿最后才把目光投向她,说:“霍爱卿起来吧,此次追查你们极乐间也要全力配合,给朕和天下一个满意的结果,给轩南王亡魂一个交代。” 霍凌撞见他目光里的阴恻,僵直着脊背叩头谢主隆恩。 仇翩翩从母国带来的那侍女名唤阿依布,那日阿依布一见到仇翩翩就开始哭,仇翩翩表情没有明显的动容,但眼神是柔和的。 阿依布长相异域味很重,面容刚硬有失柔婉,一看就是个冲上天的脾气,反观仇翩翩,相貌特征微妙的介于胡族与汉人之间,睿慧而不至于锐利,整个人透着不紧不慢的叵测气场。 阿依布气愤的道:“公主,这起云国的皇帝和大将军都是畜生!我们不受这份屈辱,离开这里吧!” “也许,这里不失为一个容身之地,”仇翩翩并没有与她同仇敌忾,说,“如今起云国政治内斗不断,不光中央和地方官吏,甚至皇帝都亲自下场推波助澜……霍凌,这位位高权重的大将军也不过是粉墨登场的执行人,在各方势力博弈下被迫做出一些选择。自大战后我们胡国士气受挫,人人惶恐起云国的无坚不摧,如今看来,钢铁般的壁垒包裹着棉絮似的芯,这百年大国的脸面全靠霍大将军和他的西北军撑着,肱骨之臣,该藏着国家多少机密呢……” 阿依布把外露的情绪都憋了回去,只可惜仇翩翩满心算计绸缪,她却是个恋爱脑,毕恭毕敬的道:“公主,那您真的要嫁给这个霍将军吗?” “我来这里不就是嫁人的么。”仇翩翩淡道。 “可是,”阿依布小心翼翼的说,“您该多难过……” “我的悲欢跟一整个国家相比起来,微不足道。”仇翩翩漠然道,却下意识碰了碰自己小腹上一处。 霍凌出了宫门,阿旦早已驱着马车候在宫外,他看起来十分焦心,素来又碎嘴,想必有一串问题堵在喉咙口,霍凌不想多费口舌,在他开口前抢先问道:“坐行车制好了么?” “极乐间工匠部已经连夜赶制成品了,我们现在去取?”阿旦乖乖说。 霍凌没回答,吩咐道: “皇上命我们极乐间协助宗判司一起查案,你去传我的命令调执行部七鬼去一趟宗判司司长府上。记住,好言好语,任凭差遣。” 她这最后一句当然不是什么好意思,极乐间行事出格目中无人惯了,这次派出大名鼎鼎的七鬼,是为了给那老司长立个下马威——慕睿这样安排,也是默许她采取这种手段的,佞臣么,背后总有个纵容无度的昏庸君主撑腰。 阿旦会意:“那将军您……” “李将军约我在护京军大营议事,给我一匹马,我过去处理一些事情。” 阿旦从马车上解下一匹马,看霍凌翻身上马,他问:“那坐行车,我稍后送到将军府?” “好。”霍凌点头,驱马走远,背影衬在皇城外城楼林立的空阔御临街上,萧索如孤狼。 阿旦的眉头皱着一直没展开,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次并没有因为霍凌平静的表现而心安下来,抬头看着隐隐阴郁的天空,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调。 “公主,这霍将军还算有心,您感觉怎么样,坐的舒服吗?”阿依布推着坐行车上的人走出房间在长廊上慢慢走着。 这坐行车做的十分精巧,木头作架,边边角角都打磨的十分光滑,两边各有大轮,乘坐者可以自己用手臂转动车轮前进也可以由他人在车后推行,座位上和腰靠上垫着狐狸毛的软垫,防止久坐疼痛。 仇翩翩不置可否,只道:“去庭院里的池子边看看鱼罢。” 阿依布照做,闭了嘴推她过去。 霍凌的池塘里很没生机,以前还没这样,那时候里面养的鲤鱼五彩斑斓,没事还嘚瑟的从水里跳出来亮个相,如今这么惨淡全赖阿旦在护城河里钓了一只巨大的黑鱼回来,放了可惜炖了舍不得,霍凌看他第一次钓大鱼那兴奋劲儿,勉为其难同意把黑鱼放进池子里,谁知道黑鱼是个恶霸,一进池子就统治了整个领地,它一条鱼占了大半个池子,其余鱼只敢缩在睡莲叶子下的角落里,平时没事绝不冒头。 可没有人把这些小故事讲给仇翩翩听逗她笑一笑,一个冷冰冰的大宅邸,让她还没开始长住就感到了空落落的凉意。 他人故园,难容异乡。 “公主,有客人上门。”一个守门的侍卫进来报,一贯负责管这些琐事的阿旦上午送来这坐行车就急匆匆的走了,如今在这府上仇翩翩是做主的人。 “你家霍将军不在,我见他的客人作甚?”她道。 侍卫为难:“是李府的大夫人,李夫人说此次特意来见见公主。” 仇翩翩顿了顿,道:“请进来罢。” “公主,怕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吧?”阿依布忐忑的问。 仇翩翩敲了敲手下的扶手:“怎样都无妨。” 等在原地,没一会儿,仇翩翩看见一位英姿飒爽的素衣女子走了进来,她眉清目冷,丹凤眼含着一段凛冽,神色却不带任何棱角,平和的近乎死寂。 她第一次见到仇翩翩,也不免多看了一眼,孱弱的病美人,长发如墨披散,不施粉黛,干净的出尘。 “不知您?”仇翩翩礼数周到的问。 李家大夫人,难道是那个李家? 素衣女子行了个礼:“回翩翩公主,臣妇是前驰疾将军李冼未亡人,名唤瞿苏。” 未亡人……仇翩翩手指蓦然颤抖了一下,心绪像被投进石头的湖面。 没等她再问,瞿苏自报来意:“臣妇一家与霍大将军多年交好,如今翩翩公主刚进京,风土人情无一熟悉,我受将军嘱托来陪公主说说话。” “多谢。”仇翩翩微微颔首。 阿依布腹诽,真是奇了,霍凌叫一个冷面神来陪人解闷聊天,成心的吧?两个大冰块能聊几句话? “李夫人随我去前厅罢。”仇翩翩示意阿依布推行坐行车,三人沿着长廊往回走去。 “不知公主今年芳龄几何?”瞿苏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冷归冷,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更显出行动派的作风,起了话题道。 “十八。” “我在公主这个年纪时常跟着我父亲在前线大营,惹是生非,从不回头也不想将来……公主看起来比我彼时沉稳,亦更有胸襟和牺牲。” 仇翩翩摇头:“我所做不过皆为利益,因旁人加上华丽的辞藻才变得高尚伟大起来,回首看身前名如土。” 瞿苏淡淡一笑:“没想到,公主是如此通达之人。” “李夫人原以为我是脂粉锦绣堆成的小女子罢。”仇翩翩抬眸。 瞿苏坦荡行礼作赔:“是臣妇狭隘,以为天下的公主都一个样子。” 仇翩翩罕见的露出笑意,喜欢这李夫人的脾气性格,顿了顿,轻声道:“夫人自称未亡人……想必过的很辛苦。” 瞿苏被这句话戳了心窝子,换做旁人她早该冷目生气,可不知为何仇翩翩的眼神没有半点探究和同情,而是透着不输她的苍凉和绝望,那些哭不出、忘不掉的情绪一分不差,她恍如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伤情的催生出一股强烈的倾诉欲。 “我与夫君在战场上相识,那年我们都十九岁,他上阵被箭矢射中肩膀,我外家以神医圣手术起家,我自幼延学医术,那时刚在军中谋了个随行军医的官职,他是我救治过的寥寥几个伤患中最严重的一个,我吓坏了,但只能装作沉着的给他取箭包扎,血淋淋的伤口,他竟能一声不发,末了还跟我道歉弄脏了我的衣袖……”瞿苏露出无比追忆的神色,呢喃道。 仇翩翩想,如此言语戏弄女子实在轻浮,简直和那日大殿上霍凌的行为如出一辙,登徒子才说得出口的花言巧语,这种人对待感情怎可能一心不二。 瞿苏却继续道:“我与夫君婚后五年如初,他五年未纳一房妾、未惹我落一滴泪,闲时我们一起研究医术和武功的相通之处,如若他上战场我便随军守候,没一日分离,恨不得同袍同身……我太过有幸,得此知己良人,一生无悔。” “一生无悔……”仇翩翩重复了一句,目光朦胧,好似慢慢望向多年前的时光。 瞿苏控制不住流下眼泪来,随后迅速擦掉,看了一眼仇翩翩身后,仇翩翩抬手示意阿依布退下,瞿苏才继续哽咽道:“两年前……众所周知,我起云国与你们胡国大战前夕发生一桩惊天悬案,众多将领暴毙,我公爹、众叔伯皆不治身亡……夫君……我那日还未赶至大营,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仇翩翩闻之伤怀,随后又敏锐的捕捉到关键信息:“夫人府上可是已故李湃将军李府?” 瞿苏含泪点头:“正是,家公是前任镇国将军李湃。” 仇翩翩惊讶,对于当年边境开战之前种种传闻她早有耳闻,霍凌杀将挂帅,为一己功名背弃老师和故交,事实真相果真如此的话,那这李家与霍凌该有一世都抹不净的血海深仇,她如何还受霍凌的嘱托来走这一遭? 难道真的另有隐情? “那,霍将军……”仇翩翩佯装不解。 “霍将军从小跟着李湃将军在西北大营长大,说是宣北王养子其实是李将军一手教习成人,家夫和小叔与霍将军一同经历种种,亲如手足,我这个嫂嫂也算看着他长大。”瞿苏看向她,“霍将军这两年虽名声不好,骨子里却是个宁折不屈家国为魂的战士,他是我平生所见最惨烈、也最勇敢坚韧之人,所受的冤屈不平远比那些狗屁荣光多得多,世人看见他风光恣意,只有我们这些苟延残喘这么多年的才明白那些艰辛……还请公主不要听信谣言误会了他。” 仇翩翩不置可否,霍凌其人是善是恶,与她没有半点干系。 “今日我失态了。”过了一会儿,瞿苏平复下情绪道。 “夫人至情至性,翩翩十分敬佩。”仇翩翩柔声道,“劳烦夫人推我去厅中,好请您饮一些热茶。” 瞿苏代劳推着仇翩翩进入不远处的厅堂,侍女立即沏好两杯茶分别呈给两人。 “今日,李夫人前来不是霍将军的意思罢。”仇翩翩喝了一口茶,平静道。 她虽然不了解霍凌,可是看也看得出那位肯定是个矜傲的脾气,怎么可能找人来她面前夸自己?这李夫人又绝不是个多嘴的人。 瞿苏一愣,过了会儿才出声:“是,不是霍将军让我来的。” “让我猜猜,如此关心我和霍将军感情问题的会是谁呢……”仇翩翩沉吟,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不会是霍将军那位未婚妻吧,来给我这个横插一脚的旁敲侧击立下马威么?” 瞿苏嘴角抿着没否认,似乎真的被她一语中的。 “夫人对那位说一句,是霍将军抢我来的,不是我自己愿意跟他,她的如意郎君未必也是别人的。”仇翩翩漫不经心的说。 瞿苏点头,此时已经不便再留,起身告辞:“今日叨扰,还请公主见谅……臣妇虽是受人所托,但关于霍将军没有一句作假。” “我多嘴几句,公主孤身远嫁,若是真心想寻一个终身依靠,您把心拿出来,阿妨不会看不见的……”同样欣赏仇翩翩的睿智大度,瞿苏忍不住吐露了真心话。 “那臣妇就先告…”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仇翩翩忽然弄翻了手中的茶杯,热茶洒了一身,杯子清脆的在地上四分五裂。 “公主!”阿依布急急忙忙上前去擦,撩起她袖口,里面雪白的皮肤大片红肿起来,仇翩翩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她怔然的望着瞿苏,神色大恸,半晌才轻声道:“你说…阿妨……谁是……阿妨?” “阿妨”这二字被她念的格外婉转又温存,宛如提及情郎,她眼眶在这一瞬间红了一圈,睫毛颤抖,手指紧紧捏住扶手,几乎要把指甲掀掉,一种近乎惶恐的神情无比哀戚的寄存在眼底。 瞿苏被她这模样吓到,不明原由的解释:“霍将军名凌,字州妨,取自那句‘罢州有酒醉何妨’,您不知道么?他小时候我们都习惯叫他阿妨。” “什么?!”仇翩翩似是难以置信,艰难道,“你说霍凌是……阿妨…” 候在厅里的阿依布更是瞪大了眼睛,一脸被雷劈了似的震惊。 “霍凌他、她在西北长大,那她十三岁时已经在西北军营里了吗?”仇翩翩急急问。 “霍将军十岁起就跟在李湃将军身边。”瞿苏回答道。 她话音刚落,仇翩翩的眼泪控制不住像珠子似的掉下来一颗,像是不愿相信又像是严谨到极致不敢弄错,哑声问:“…那彼时她身边可有个姓韩的将军?” 瞿苏摸不着头脑,思忖片刻:“公主是说霍将军十三岁时?他身边倒是有个叫韩廷的,不过不是将军是个校尉,后来战死在赤怙沙……” 她倏然缄口,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不过仇翩翩的心神似乎根本没放在这上面,从刚才她习惯性称霍凌为阿妨到现在,仇翩翩整个人都极为不对劲,那原本不可捉摸的气质被伤情一扫,荡然无存。 眼泪止不住往下流,仇翩翩伸手捂住脸别过头去,此时她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仔细想关于霍凌的一分一毫,理智接受了一个足以摧毁多年来的信念和悲痛的事实,可她的心却顽固的、自我保护式的死寂一片,不能有半点该有的情绪反应,她悲哀的觉得自己就快要陷进多年前那般的情绪崩溃,残疾的双膝处迸发出剧烈的疼痛。 阿依布见状送了瞿苏出去,再回来时仇翩翩已经让其他侍女推着自己进了房间——还是霍凌的房间,霍凌做给慕睿的戏自然做到底,一直让她住着自己房间。阿依布担心的去敲门,敲了半天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叹了口气守在门外。 “怎么会呢?这霍大将军竟是公主口中的‘阿妨’?!可霍将军有婚约在身即将大婚,公主该怎么办呢……”阿依布坐在台阶上自言自语的嗟叹,愁了半晌也抹起了眼泪。 阿旦回府时就看见这么一副景象,讷讷道:“阿依布姑娘,你这是…” 阿依布狠狠剜了他一眼,用手背抹干净眼泪站起来,不想理他,阿旦在霍凌身边学会了看人眼色这一顶尖技能,就要井水不犯河水的避开,下一刻却被叫住:“哎,小孩儿,你家将军何时回来?” 阿旦心里的惊讶盖住了被叫小孩的愤懑,瞪大眼:“你、你会说汉话?” 阿依布凶巴巴的不耐烦道:“快说!” 阿旦一缩脖子:“将军半个时辰前又被皇上宣进宫了,归时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