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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得病

    

小红得病



    傍晚落日西下,艳黄色的光线倾斜地落在天桥下。在光线无法照入的地方睡着一个人,单薄的方形布块搭在阿霞的肚子上,她的脑袋下还枕着一个牛仔布质的双肩包。今天的阿霞偷懒了,在洞里睡了半天。她不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不然的话,她早就饿死街头了。她不去拾荒的理由,纯属是因为她余下的精神都用在思考小红的事儿了。

    小红来找阿霞的次数变少了。阿霞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可能是在接客,可能是在等人,可能在哭泣。当阿霞独自一人躲藏在洞内的黑暗之中,心情却无法像之前那般沉静。她对周遭的事物向来是表现出一副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总是板着脸,微微下垂的嘴角似乎只是用来表达她的不满。事实上,她比她自己所想的还要冷酷得多。

    阿霞望着洞顶,上面是灰色的水泥,长着一大片渗水的黑色霉斑。阿霞坐起身,捏了捏僵硬的脖子,而左手臂上方因为湿气的侵入而感到一阵钝痛。她心想,这里不能长住了。之前有一个流浪汉偷摸地闯进来,企图偷走她的背包,如果不是她扬起棍子,给他的后背来了一下,她或许就真的身无分文了。她的包里放着长久以来拾荒所存的家产,虽然不多,但也有一千来块钱。她存钱的习惯,是从母亲身上学来的。她应该多学一点,就是在内裤的边上缝一个密袋,好把钱藏在里面。

    正当阿霞为未来要去哪儿做打算的时候,一个高大的影子在洞外徘徊,左右摇晃的样子似乎是在犹豫是否腰进来。不一会儿,一个男人窜了进来。阿霞定睛一瞧——噢,是小红的男人。她默默地抓起一同躺在身边的实心木棍,盯着这以为不速之客,先发制人地问道。

    “你来作什么?”

    “小红生病了,是她叫我来探望你。”

    “你把东西拿走,我不要。”

    冯先生站着,不作声。阿霞光是看他那笑容,就感觉手臂更疼了。她站起身,朝他走去,而棍子依然在手里握得紧紧。待阿霞走到冯先生面前,与之有着一米之远,嘴上换了一种委婉的态度,说道。

    “冯先生,您放在地上吧。谢谢您和小红姐的好意。”

    听到此话,冯先生不为所动。他盯着阿霞的眉毛上的那快红色胎记,冷不丁地问道。

    “你想不想赚钱?”

    阿霞面无表情地看着冯先生,心脏却越跳越快,暗自担心跳动声会被人听去。在两人僵持无果之下,冯先生在离开前,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这种看破不说破、只有双方才明白的暗示真让人恶心。阿霞甚至有种错觉,似乎她已经参与进他所邀请的坏事里去。他们好像是一伙的。她狠狠地呸了一口,接着扬起棍子,往地上装着水果的袋子,重重地砸了下去。

    过去大半个月,小红始终没有过来,而冯先生倒是来了几次。他像是计算好了,一次比一次地越发靠近洞里的人。他借故说起小红的近况,可是阿霞敏锐地察觉他的意图,自身的防御姿态从未松懈半分。

    “你想上学吗?”冯先生准确地捕捉到阿霞的愿望,以至于见到她思忖的模样,心里不禁有点得意。

    “想。”阿霞老老实实地答道。

    “那你晚上来我家,我可以教你识字。我不收你的钱。”

    “为什么?”

    “你是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我是一个老师,一个长辈,小红还托我照顾你,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就让你和这番话都见鬼去吧,阿霞心想道。她把棍子往手心拍了拍,斜睨着冯先生,说道。

    “那我们明晚见。”

    “明晚见。希望以后……我们可以好好相处。”

    次日早上,阿霞来到筒子楼。她路过楼底,听到有带着孙子的老太在说人闲话。阿霞之所以知道,都是她们过于目中无人,将嘴里那些言语粗鄙的、带有专门攻击女性的脏话,面目狰狞地说个不停。她们指手画脚的动作仿佛就是当事人。

    阿霞隐隐觉得不安。她在爬楼梯的时候,感觉楼梯越来越陡,阶梯的高度变了,倾斜度也变了。她刻意把脚步放慢,倾听每一层楼所发出的响声。可是今天的筒子楼出奇的安宁,就连一楼的窃窃私语都消失了。她犹如走在通往坟场的道路,身边可见的只有漂浮在空气中的尘粒,与自己越发急促的呼吸。

    四楼安静得让阿霞觉得恐怖。她站在楼梯口,低头看见一小滩红色油漆的圆形痕迹。她缓缓抬头,把视线往远处移去,就看到越来越多的油漆洒在地上,触目惊心地像是一地的鲜血。但是最让她吃惊的是走廊的尽头,有一间泼满红油漆的房子。那是小红住的地方。她飞快地跑了过去,激烈地拍打房门,喊道。

    “小红,小红,开门!我是阿霞!”

    房门仍然紧闭。阿霞倏尔想起门檐藏着一把钥匙,是小红刻意给她留下的。她踮起脚,把手伸长,在上面从左往右、从右往左地摸了几回,继而拿到了钥匙。她把门打开,接着迅速关紧,并扣上两道安全锁扣。屋里漆黑一片,她抬头,摸到门边的开关,不禁犹豫起来。她眨了眨眼,心中忽然生出莫名的恐惧。

    阿霞见过死人。在公园的躺椅上猝死的,在高速公路被车撞死的,从高空坠落摔死的……人死后,僵硬的身体会变冷,皮肤有红转为青白,黑色瞳孔还会放大,就像一个摆在橱窗里的塑料模特。而死状比较凄惨的,像是在车祸中,逝者往往无法拥有一具全尸,只因被高速撞击的各个器官和部位,会变成七零八落的细碎rou块,散落在路面、草丛和车底下。一个人像是掉进绞rou机里,成了一滩连皮带血的rou泥。

    倘若小红遭遇不测,死在屋里,那爱美的她甘愿变成这幅鬼样子吗?阿霞开灯了,红色的灯照亮整间小客厅,而小红正躺在沙发上。阿霞蹲在小红的脚边,静静地观察她一起一伏的腹部。小红还活着。阿霞放下心了。

    “小红,醒醒。”阿霞拍了拍小红的腿,声音不大不小地说道。

    小红醒了,撑着一双浑浊充血的眼睛,意识模糊地坐了起来。阿霞给她端来一杯清水,问道。

    “门上的油漆是怎么回事?”

    小红咕噜咕噜地仰头把水喝完,似无所谓地摆摆手,说道。

    “都是一群疯子。他们听说我得病了,都要赶我走。”

    “你得了什么病?”

    “艾滋。”

    “那是什么病?”

    “男人和女人的那档子病。”

    “能治好吗?”

    “绝症。”

    阿霞皱起眉头,咬起嘴皮子,思索片刻,说道。

    “我有一点钱,可以治一下吗?”

    “‘一下’?哪有‘治一下’的说法?能治,就能活;不能治,就等死。”

    小红的眼里满是不屑,把话说得轻飘飘,好似真的能把对死亡的恐惧看得如鸿毛一般轻巧。阿霞看着她掏出一支烟,抽了起来。徐徐白烟从发着红光的烟尾巴飘了出来,一截一截的烟草被烧成灰烬,犹如生命在空气中燃烧,最终摔到地上,变成一堆一吹即散的尘埃。

    “我活不了多久了,阿霞。”小红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说道。

    阿霞发现,人们在不争的事实面前,反而会显得异常平静。只是小红那略显苍白的嘴唇与失神的双目,让她看上去有些憔悴。阿霞没有作声,与小红并排坐在一起,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她们或许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当下不清楚要怎么办,只好呆坐着,任凭时间一点点流逝。

    “我现在就觉得有一根绳子绑在我这儿了。你瞧瞧,能看得见啵?”小红用手摸了一下脖子,嘴边叼着第二根香烟,说道。

    阿霞比谁都懂得死亡的含义。她静默不语,把头微微垂头,一双浓眉压在冷酷的眸子上,紧紧盯着贴在墙上的艳俗海报。那神情就像一个即将持刀奔赴刑场的刽子。久久地,她才注意到海报上面的内容,那是一个全裸的、留着一头黑发的亚洲女人,她的手里握住一点随风飞舞的薄纱,用以遮挡住生有浓密毛发的私处。

    “你男人呢?”阿霞陡然把话题转移到冯先生身上,因为她想起明天晚上的私会。

    “我没把事情告诉他,而且,他有一段时间没有来了。”

    “你们闹掰了吗?”

    “他是嫖客,想走就走,谈不上闹掰。”

    “我以为你很喜欢他。”

    “我是很喜欢他,但不是只喜欢他。”

    “那你喜欢什么?”

    “我自己。人是自私的,阿霞。你以后就会懂了。”

    “他应该陪着你。”

    “我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买的呢?”小红把手从衣襟里伸了进去,稍微调整一下rufang的位置,说道。

    紧接着,小红吐了一口烟圈,迅速杀了一个回马枪。

    “也不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是混蛋。我遇不上,不能说你遇不上。下辈子吧,我下辈子不作女人了。日你妈的,女人太他妈苦了。我他妈要做,就要做一个男人,还是模范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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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大家端午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