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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上)

    帝少景十三年,五月初九。

    “总之,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

    有气无力的趴在桌面上,连坚韧不拔如花胜荣这样的好汉,目光也开始有些散乱无神了。

    这几天来,花胜荣算是让几位千门后生开了眼,端得是空手画鱼,平地抠饼,一番布置终于又安定了何成革的心思,让他复铁下心来,要化解自家这场飞来横货,而更难得的是,明明是乱中出错,布置好的“孟”字玉佩变作了“李”字,花胜荣却仍然能够扭转乾坤,把何大老爷的仇恨牢牢锁定在了孟大少的身上。

    但谁想……风云变幻,一至于斯!

    从昨天开始,京中突然有流言四起,道是那孟蜀看似荒唐无稽,其实自有手段,居然走通了朝中新贵,英正英大司马的门路,投效幕中,至于最近这干子杀人案件,正是由他在当中牵针引线而成,至于亲自下手的,那当然就是英老大人,以他兽神诀的威力,区区一个何成笏,那还不是手到命除?

    按说这条流言当真是荒诞不堪,别得都不说,光是何成笏身死那天晚上,能证明英正绝对不可能在现场的就有大几十号人,要这样都能飞过去杀了何成笏,那除非他是陆地神仙,分身有术。但……事不干已的旁观者或者可以这样轻松评论,何成革身在局中,又岂敢轻视任何一条信息?

    而似乎是嫌这样还不够劲,另一条消息也终于传播到了何成革耳中,他那个被刺杀暗巷的弟弟,可不是什么寻常人物:非止暗中有着官身,更据说还是当今宗室当中第一重臣大将军王的心腹!

    当听到第二个消息时,何成革的脸色已完全崩溃,流着泪就回了家,一路上嚎哭不已,说话已是断续不成体统,身边长随努力支起耳朵,也只隐约觉得老爷似乎是在边哭边说:“神仙打架……打到我这小院子里作甚?就不能把我当个屁放掉吗!”

    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能指望他会还有勇气去和孟家揪打,先前所定的种种图谋,如今尽化流水,花胜荣大为沮丧,只觉得面子上大大的过不去。特别是那些随他入京来“见世面”的青纳后生,很有几个这几天看他眼神已有些变化。

    有道是蛇无头不行,连花胜荣也没了主意,其它人自然更是茫然无措,如包村黑小闲几个倒也罢了,反正千门行当原就是失风次数要远远高过得手次数,那袁天心自知近来办事不利,多半本月便要兵解,端得是面如死灰,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不能放弃,我们还有机会!”

    面色狰狞,花胜荣怒道:“老子就不信了,这般两头肥羊,能有本事飞掉!”

    “既然破胆了,那就照破胆了的路数来……你说那谁,现在说是那什么英大老爷下的手杀的人?”

    一拳锤在桌上,花胜荣道:“那就是他了,放话出去,就说是这姓英的杀人成性,一动就要灭人满门,不光那姓何的是他杀的,那个管家也是他杀的!何成革既然犯上了他,灭门那是一定的,除非肯破钱免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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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斜照,仲达坐在窗下,翻阅着今天的呈报。

    (三殿下那边,到底是看出了什么?)

    昨日流言忽起,将矛头指向英正。十三衙门很快便查清来源,是帝牧风一脉的人手在散布掀动。但同时,这也被当成笑话,因为,足足有近百名中级以上的军将,可以为英正作不在场证明。

    (但是,如果是查对第二次命案的话……)

    相对于何成笏的死,文八度这条性命简直就是微不足道,根本没有任何人关心过。也只有仲达才知道,那个人……正是英正亲手所杀!

    这条性命本无意义,在仲达而言,这只是一个预先埋下的后手:用一条看上去没有任何意义的性命,来模糊追踪者的视线,和把焦点给捆在铜瓦居本身上。甚至连文八度本人也是随机选择的结果,据英正的说法,他本来想杀的是店内的三掌柜,但当天看到这文八度披橙挂紫,在门前叫骂,只觉此人着实贱到出汁,便随手吊起来打杀了。

    前后均有周密掩饰,但也留下细碎线索,在仲达原本的计划中,是要到当段法旷“杀人凶手”这一身份被揭露人前之后,才会引导追踪者们把目光投回铜瓦居,而随之将被他们挖掘出的英正身份,则将有助于他们继续沿着仲达铺下的道路,最终走向帝少景所希望看到的那个结果。

    (多数人只会当这是一个笑话,但如果真有有心人去仔细查对英正小子的行踪……)

    仲达正在思索的时候,一名小太监快步走进,呈上了最新的简报,仲达接到手中,刚刚翻开第一页,便,顿时僵住!映入眼中,赫然正是最新的流言,直称铜瓦居前后两起命案,皆是英正所为!

    (步步争先,步步紧逼……是曹家小子,还是桃园的两个后辈,不……难道说,天机紫薇,已然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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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少景十三年,五月十一,帝京,何家堡。

    何成革觉得自己很冤枉,非常冤枉。

    何大老爷的名声,可是出了挑的好啊!

    进士及第,历任全是清要,从不卡位抢位,只在宦海中悠游十年,便致仕归家。平日里也不怎么抛头露面,只是专心的作些善事。四里八乡,那个不知道何大老爷心地善良?佃户家的媳妇、丫头,那从来都不会白睡!顶少也得打赏十来个大钱,兴致好时,连小子也会一并抬举!有时遇上男主人想不开,竟敢动手冲犯,何大老爷也从不灭门,顶了天也就是把那不开眼的家伙打断四肢丢进河里,只要他们能自己游上来,何大老爷宽宏大量,绝对不会再算后帐。至于身后的孤儿寡母,更都会替她们联系好窑子里的去处,断断不会让她们饿死!

    ……行善积德,莫过于是!

    (我这样的大善人,怎么会遇上这种事情?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自从何成笏死后,何大老爷便诸事缠身,万般不利,偏生这当中他自己真真是半点缘由不知,半点事情未作,端得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正如此刻!

    眼前两人,一个方面大耳,一脸正气,一个面如满月,一脸笑意,偏生坐姿嚣张到了极点,两个人,四只脚,统统翘在了桌子上面。

    “何大人,明人莫说暗话,你现如今恶了英大司马,那是死定了的,天上地下,没人救得了你。”

    “……除非,我家太傅愿意出手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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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刘家的人,去何府上敲诈,让他投献?”

    听到这个消息时,帝象先的第一反应便是“开什么玩笑?!”刘家是什么?是自开京赵家入主帝姓以来便与国同休的朱紫世家,穷富极贵,虽然也未少作巧取豪夺的事情,但……几时会有这般难看的吃相了?

    “啊,倒不是太傅府上的人,不过……大风歌出手,也就等于一样了吧?”

    据说,前往何府上放话的共有两人,皆是“大风歌”中鬼骨香的族人,最近随她一起入京。

    “一个叫鬼踏溪,一个叫鬼踏沙……听说,还是当今鬼纳大族王鬼踏江的亲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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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踏溪?”

    对这个名字,帝颙嗣没有任何印象,但几名近来才从南方撤回的军将却都知道,纷纷开口介绍。

    “居然是鬼踏江的亲弟……那个家伙,可是头老狐狸!”

    颇为狐疑,帝颙嗣实在没想到,从自己一名手下被刺杀开始,这事情居然会如雪球般一路走大,搞成了现在几乎将所有大势力都卷入其中的样子。

    “鬼纳一族才不会甘心作刘家走狗……年初百纳大会之事,最后的结果很是可疑。中间太平道不知作了多少手脚。他们跳出来,也未必就是刘家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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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然把这些人给忘了。”

    听到消息的速度只比宫中稍慢,子张子羽外出访客,子夏子贱隔桌对坐,讨论着最新的情报。

    “鬼踏江是雄才大略之人,一统百纳,自立为王之心,从未放弃。而从现在看来,百纳之地和太平道间,显然已有默契,若说不死者能够调度他们,也不是不可能……但,目的何在?”

    两人正说话时,却有年轻儒生快步奔进,送来了最新的情报,子夏只扫了一眼,脸色便立刻阴沉下来。

    “……就在刚才,鬼踏沙鬼踏溪两个,在街里转了十七八圈之后,易容更衣,与不死者碰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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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你们两啊,好久不见哩!”

    一上马车,云冲波就热络的招呼起来,倒是鬼踏溪鬼踏沙两个,从认出他开始,脸色就变得难看之极。

    “想当初,咱们在雪域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打过两位哩,真是不好意思……你们早说自己是千门的人嘛。”

    “放屁,你才是千门,你全家都是千门!”

    终于忍无可忍,鬼踏溪跳将起来,破口大骂。

    “要不是看在百纳一家的面子上,谁肯和你们这些骗子来往!”

    “……嗯?”

    三人吵吵闹闹一路,云冲波好容易才搞清楚,这两人原来还真不是千门中人,是花胜荣偶然听说他们也入了京,于是动用自己面子,请动青、红、黑三纳京中人物,才算是说动两人,打上刘家旗号,过来作事---自然,那报酬也是极高的。

    “……贵宾远来,欢迎,欢迎!”

    说话间,三人已到地头,车未打帘,已听得花胜荣大嗓门传将进来,端得是一团喜气。帘儿打起时,只见几人并肩站在门外迎接,其余几个倒也罢了,当中一人,居然是现在身份地位早已不是诸纳可以想见的青兕!

    以青兕在纳地的声威,便是鬼踏江亲至,也要客气三分,鬼踏溪鬼踏沙一见是他,路上嚣张,顿时却了三分,等看明白青兕等在这里其实是为着云冲波时,更觉悻悻,气焰倒是消下去了。

    花胜荣一一介绍,原来今日席上,除了花云二人外,皆是百纳中人,鬼、白、红、青诸部皆有,各各身份非凡,若不是族中首领头人,便是在京中厚植多年,如花胜荣所带来诸人,那是连上桌资格也都没有的。

    起初时推杯换盏,气氛倒也热烈,但不一时间,便渐渐冷将下去,语言间冷枪热箭,丢个不停。云冲波听得一时,倒也渐渐明白个中关系:白纳鬼纳互看皆如仇寇,然后又一起看青纳不起--偏偏坐上还有一个青兕,红纳两个中年人倒是努力调和,却又被白纳讥笑说我们纳人的事情,要你们多事?

    “喂,我说,红纳是客家人?”

    “嗯,云爷您不知道吗?”

    与云冲波坐在一起的一位青纳族人低声介绍,原来数百年前,红纳曾经接纳过一支南迁的客族,后来合而为一,因为有这段历史,红纳在百纳当中颇吃过些亏,也有人讥讽说红纳之所以最热心于“夏化”之事,就是因为他们已非真正纳人。

    “哦,这样啊?”

    其实对什么红纳黑纳的来历并不真正上心,云冲波也只是随口说话而已,谁想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那边花胜荣早插话道:“毛个客族啊!几百年前的传说,天知道是知是假,也就是那些老家伙自己认真了……我呸,百纳很丢人么?非要把自己向夏人那边靠!”

    这话说起来其实已然伤人,但连同红纳两人在内,满桌都只当听不见,先前和云冲波说话的那位青纳族人更偷笑着为云冲波介绍道:“花爷和红纳的关系其实挺差的,主要是前后两代老族长,都觉得他……”

    “不用说不用说,我能理解的!其实我也常常很想揍他的!”

    一番话说的花胜荣是暴跳如雷,满桌纳人却是轰然大笑,便连鬼踏沙鬼踏溪兄弟也跟着嘲弄了几句,一时间气氛倒是好了许多。

    转眼之间,酒残菜销--托了云冲波中间一句话的福,后半程气氛倒是好了许多。酒足饭饱的几人,正说说笑笑间,却忽地听得一声惨呼,直如杀猪一般:却正是先前出去净手的鬼踏沙的声音!

    众人抢出来时,只见鬼踏沙半边身子都是血淋淋的,正在地上打着滚的嚎命,对面站着一人,手里提对日月双轮,却不正是“大风歌”中排名最未的寿十方?

    “这位呢,不过是二姐的族亲,却冒我刘家名头,招摇撞骗,今日正巧相见。”

    微微的笑着--眼睛里却全然没有笑意,寿十方道:“不意惊动各位,有佞了!”

    丢下一句话,不待云冲波青兕等人答话,寿十方已然退走,只留下一个鬼踏沙可怜巴巴躺在地上,哀号不停。

    怔怔看了一会,花胜荣忽地转身,大力扯住鬼踏溪道:“佩服,贵家真是大气魄,大手笔,老花服啦!”

    “钱也不用退啦……今番事情,爷们认栽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