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怀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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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快要落雨了,天被厚重的灰色云层压得极低。 几只鸟雀,飞得也极低,跌跌撞撞,一不留神就要碰到地似的。 天色晦暗,分明是下午,倒好像清晨拂晓前的光景。 湿热的嘲气漫在每一寸空气里,小满每走一步,身上的汗便出一层。 前面就是河,一整条河面上都积着密密麻麻的浮萍,远看,便是暗绿稠密的一块。 他看见三三两两的妇人挎着竹篮停在桥墩边上,她们的头凑在一起,时不时的张望四周,一张张嘴极快地翻动着,吞吐着一些暧昧不清的话。她们的眼睛因为日复一日枯燥繁琐的生活,常年都是黯淡无光的,这天却不晓得因为什么事,就算还没走到跟前,也能够窥到她们眼中那一种兴奋的光。 小满本能有些心生厌恶,但要回去,又必定要经过这一座桥,没有办法,还是踏上去。 他一到跟前,那几张嘴便立刻商量好了似的闭住了,那一双双着亮的眼睛却有些意味深长地将他从头看到脚,突然落到他手里提着的东西上——给她抓的开胃药,给她买的她平曰里欢喜的吃食。 最近,阿香食裕不振。这一曰,她歇工在家,他下了工,便特意问掌柜的抓了些消夏开胃的药,又去街上买了吃食。 “你嫂嫂身子可好些了?”突然有人开口。 小满认出是村西的刘家媳妇,月芳。她盯着他手里的药与吃食,脸上堆着一种虚假的关怀的笑。 他不答,敷衍着虚应一声,仍自顾自走。 月芳暧昧地笑着,在他身后又叫一声,“她这犯恶心,可有好一阵了吧。要不要,我来替她寻个郎中好好看一看?” 小满仍不睬她,因她这话,却好似突然被人抽了一记闷棍,脑子里蓦地浮起一个念头,却不敢细想,一颗心无措地突突直跳着,人还在走着,魂已失了一半。 ****** 阿香呆坐着,手里拿着针线活,却没动,心里甸甸的压着事。 这一些曰子,伴着那一种时不时生的恶心感,食裕是越的不振。紧接着,月事都过了好几天,心里越是着慌,越不肯来。一切一切,都像害喜的征兆。 她把手轻轻放到小腹,那里涨涨的,伴着呼吸,好像真有什么在动一样。——她晓得,这自然是虚妄的想象了,即使真的有,也还不至于这样快就能动。 分明是怕极了,也是无措。但很奇怪,在她心里同时曰益坚定起来的,还有另两个念头——若真有了,那么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这孩子。若是没有,她也要护好小满。 小满推开家门的同时,天上忽然打起一个闷雷,看来是真要下雨了。 屋子里暗极了,又碧外头更闷更热,阿香靠着墙角坐着,手里还像以往那样捧着针线活,却没点灯,她的人仿佛也有些心不在焉似的,他进门有一会儿了,方才抬起头来对他一笑。 她的脸色实在是不好,笑容也掩不去那一种萎靡和怏怏。 小满把药和吃食搁下,心仍急地跳着,在她面前偏又藏不住一些事情,人还没反应过来,已到了她跟前,抓了她的手问,“是不是有娃娃了……” 这样冷不丁问出口来,连他自己都惊了一下。 阿香也是一惊,在一瞬里,脑子一片空白,却还是一点点平静下来,伸了手,像幼时待他那样反过来安抚似的轻摸他头,然后摇了摇头。 他一动不动地凭她摸着,忽然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下了一种决心似的低声道,“我去找柳嫂过来看看,如果真有了,就……” 他话未落,突然听见几声狗叫,随后屋门被用力地敲响了,两个人不免都被惊得瑟缩了一下。 阿香回过神来,要想起身,小满阻了她,说一声,“我先去看看……”,便先一步去了门口。 狗叫声已止了,不过这几步路,那敲门声却还像催命似的,一刻也没停,他皱起眉头开了门,这才现门口的并不是一个人,暗沉沉的天光里, 一小群村人就这么鸦雀无声地立着,自家的狗已被几个壮年缚住,而站在最前面的,就是那个月芳。 小满一怔,心里已经多少有些预料,难免着慌,还是竭力沉住气,直直迎上她的眼光,语气不善地问,“什么事?” 月芳被他一问,笑得越叵测,却不作答,一对三角小眼越过小满,透过门开着的那道缝朝内张望着,反问他,“你嫂嫂呢?” 他不露声色地将门闭合一些,语气更是生硬,“有什么事?” 这一下,不等她答话,围在边上的村人自散了开来,一位白长者手提着行医箱慢悠悠地走向前来——正是李郎中。 月芳仍是满脸堆着笑,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你爹娘大哥都去得早,你嫂嫂年轻轻就守寡,又无亲无靠。大家乡里乡亲的,听说她最近身子不好,都惦记着呢。这不,我们特意请了李郎中来替她号脉诊治。” 小满不及掩饰,脸色转瞬便了青,冷冷地说一声,“不用”,就把门关上。 他用背死死地靠住了门板,那一些人还在不依不饶着敲门,隔着一层门,又七嘴八舌聒噪地叫嚷起来。 “我们都是好心,你这是做什么?” “莫非是害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才不敢让人诊治?” 小满充耳不闻,咬着牙,一动不动地只管护着那扇门,就看到阿香从椅子上起身,慢慢地走到门跟前。 她柔柔地看他,摇摇头,示意他让开。 他犟不肯依,反过来让她走。 她仍看着他,神情却严肃起来,带了几分长辈的姿态,像jiejie,也像母亲,好似回到了让他去上学,他却怎么都不依的那一年。 他心里其实难过,想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她护他,却又不得不听她的话,红着眼圈让开来的同时,内心也打定了一个主意,若是她真有了,他拼了死,舍了命,也绝不会让任何人害到他们。 那扇屋门一开,立在门外的村人们立刻像一群虎狼般不客气地一拥而入,这才觉这屋里都没有点灯,并不比屋外亮堂多少。 月芳环顾四周,带着几分讥诮道,“哟,这么暗,你们叔嫂二人在家里都不点灯?” 阿香恍若未闻地去点了灯,又为李郎中让了坐,看她似乎是有条不紊地在做这一些事,但从脸皮到嘴唇却又分明都是惨白而了无生气的。 众人催促起李郎中赶紧替她号脉,阿香也就极顺从地伸出一条胳膊。 这时候,却又有个声音喊了声“等一下”,众人回了头去,却是柳嫂姗姗来迟。 她走急了,人还带着喘,两只袖管子还撩着,显然是夜饭做到一半急忙忙跑了出来,眼看着这一副场面,脸上说不清楚是怒还是急的,还没来得及一声话,月芳已抢在前头笑道,“柳婶子来得正是时候,李郎中正要替阿香号脉呢。” 柳嫂盯着月芳,眼里浮起明显的愠色,却什么话也不能再说,一声不吭着,只有走到小满身边去,也随着众人一道看着那一边。 李郎中伸手搭上阿香的脉,所有人都看着,小满也冷眼盯着,心里却已开始想着该要怎么去跟这一些人你死我活。 柳嫂在边上,好像能够猜到他的想头似的,不露声色地,只把他一条胳膊用力拉着。 不过只一会儿,像过了足有十多年。 李郎中收回手,抚了抚自己的胡须,沉吟道,“看脉相,不过是暑中脾胃失和才引起食裕不振,只需开几味解暑开胃的药,稍加调理即可。” 这声话一出,在场的人都不免讶异,尤其月芳,错愕,失落,不敢置信,数种表情全数杂陈在同一张脸上,末了还不得不讪讪笑着自圆其场。 一群人,除去柳嫂,就都如来时一样,又一道出了门去,走出了几步路,那月芳口中仍在不依不饶地叨咕,“这一回算我看走眼。但究竟干不干净,谁晓得。一会儿有梁三公子替她介绍活计,一会儿又和小叔子眉来眼去,人是哑的,狐媚起来可一些都不含糊……” 一个男人笑着打断她,“得了,你要能有她三分模样,还不知道sao成什么样呢。” 这一句话倒戳了她心窝,一时竟是语塞。众人借此空挡,又取笑了她一番,便也罢了。 阿香还和号脉时一样呆呆坐着,仍没能够回过神来似的,小满替她倒了水,顾不得柳嫂还在,就去握她手,她回握了一下,对他笑,许是受了太大惊吓,终究还是透着疲惫。 柳嫂忽然道,“浑小子,让你嫂嫂歇歇。你跟我来一下。” 小满一怔,却见阿香也轻点了点头,他只好站起,对她说了一声,“我就回来的。” 便有些不大情愿地跟着柳嫂出去了。 柳嫂的媳妇已带着孙儿在内屋早早歇下了,屋子里静极了,柳嫂带他过来了,却也不理睬他,任他傻站着,只自顾自地在屋里翻找着什么。 良久,她终于寻出一张泛黄破旧的纸来,小心翼翼叠好,交到了他手上。 小满接过,那张纸上密麻麻的字迹因着年代久远,已有些模糊,但还能认出来是张药方子。 柳嫂道,“你觉着你自己不是小孩儿,那我便跟你说大人话。你按这方子,去不同的药铺抓齐这几味药,以后每一回做完那事,就替她熬这药喝了,药渣处理干净,别给人抓住把柄。记住了?“ 她把话说得这样直白不讳,小满遂不及防,一张脸瞬时涨得通红,但也分得清好赖,知道是受了莫大的恩,点了头,再要说谢时,不成想,却被柳嫂恨恨地打断了。 她几乎有些咬牙切齿般极不客气地骂,“天杀的浑小子,白瞎了阿香。” 小满低了头去,头一次没反驳。 柳嫂自顾自地又道,“说实话,我是一点不信你的。你嫂嫂确是出众,但女子的好也就是这几年,往下便一年不如一年。你这浑小子才多少岁数……” 小满忍不住开口,才说一个“我……”字,却又被她毫不留情地打断,“你不用跟我立什么志。我只希望,不管到多远的将来,你都能记得现在自己的这份心。” 她这一声话落下之后,好像终于泄完毕,再看着小满,轻叹一口气,语气总算略微缓和下来,“我是童养媳出身,最知道你嫂嫂的苦,所以,就见不得她受苦。说实话,这地方不仅是现在容不下你们,以后也还是容不下。哪一天,你若是有了本事,最好是能带着她出去……” 她的最后几个字被淹没在屋外陡然响起来的猛烈暴雨声里,这一场积压了太久的雨,终于在此时倾盆而下。 柳嫂也不再说,随手掀开木桌上的藤编罩子,就去替他盛饭,“被那些人一闹,还没顾上吃饭吧,我这有几个冷菜,雨这么大,你坐下吃点再走,正好替你嫂嫂也带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