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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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月份,天就开始热起来,日头从早到晚都高高地悬起,再到七八月份的暑天,就连码头边上的地都是guntang的,一天下来,头上身上都不知道被如瀑的汗水洗过多少遍。 小满昔日白皙的皮肤就这样被渐渐洗出一层浅浅的颜色,曾经单薄瘦削的少年躯体上也生出了属于男人的筋內骨骼。 习惯这一种日子之后,人就好像被上了条的机器,就连劳累也不再有意识,只知道在晨间太阳升起的时候上工去,不间断地搬运劳作,再到太阳落山时休工,吃饭睡觉,日子一天一天过得飞快。 这一日傍晚,歇了工,他像往日一样在码头附近的小摊上吃面。 时已初秋,午后曾落过一场短暂的雨,日暮将沉还未沉的,顽固的暑热仍不肯将息。摊小拥挤,桌板油腻,食物的气味与人身上的汗臭味交织在一起,他将面撩到嘴里,从头脸上流淌下来的汗也同时滑落进碗里。 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将一碗面端上来,旁边的工友看一眼面,又瞅一眼老板娘,有心调戏,故意嬉皮笑脸着大声揶揄,说她看人下菜,看到小满生得俊,给他盛的面就比别人多。 老板娘似笑非怒地啐他一声,小满不以为意,早习惯了似的,仍没停下筷子,自顾自地吃面。 面摊子旁边,有一处铁铺,当啷当啷的打铁声响个不绝。 老板娘道,“杨老四预备开了年要替儿子娶媳妇呢,卖力得很。” 小满暂停了筷子,顺那声响看过去,就看到满头大汗的汉子拿了铁榔头一下下使足了气力敲着打着。 他再往远处看,太阳又沉落下去一点,半个码头的轮廓都沉在暗影里,而码头以外的世界,就更看不见了。 原本肚子是饿极了的,他回头来时,却不再吃,空对着剩余的半碗面,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他恍惚想起,许多年前,他就想着要去打铁,最终是没去,反而进了学堂,如今好不容易出了村子,到了上海,实际上却倒退回了原点。 他又更不能够去细想那一个实际上早已想通了的道理——在码头这样一天一天地出卖力气,其实不管做多久,都是没有一丝希望,更是无法在上海真正立足的。 他回神来,再拿筷子撩起碗里剩余的面送进嘴里,嚼蜡般地吃完,站起身来走到老板娘身边去,手下意识地伸进衣兜里掏钱,却怔住了——是空的,装钱的布袋子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手就这么僵着,被那老板娘满眼狐疑地盯着,只感到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这个时候,却有一只手,拈了正正好好的几枚铜钱,搁到了那油腻的台面上,还不及回神,就听见一个女声温和地唤他一声,“小满。” 看见沉姨的时候,他还有一些不能相信,她却很稀松平常地看着他笑,倒像一个和他相识已久的长辈。 他还怔着,她又轻轻提点一声,“你再寻寻看,除了钱,还有没有丢什么别的东西。” 这一声倒把小满的拘谨化减了一些,他摇摇头,说一声,“多谢你。”也想不出来还能说些什么。 沉姨笑着打量他,“好久没见,你个头好像要比刚来时候高了。” 听她提起“刚来时候”,小满多少感到一丝歉疚,“那时候没说一声就走,对不起。” 这时候,起了风,倒将沉闷的暑气驱散了一些。 沉姨只是摇头,还是笑,“天好像不太热了,你随我一道去江边走一走,可好?” 他一点头,两个人就离了面摊子,沿着码头边上慢慢地走起来。 沉姨问他,“这段日子过得怎么样?” 吹着凉丝丝的夜风,小满稍微放松下来,照实答,“不好不坏。” 走了几步,沉姨突然停驻下脚步,又问他,“你打算长远这样?” 她这样一问,倒像戳了他的心窝,他随她一道停下,默不作声地看着地上自己被远方的船灯拉长了的模糊影子。 沉姨轻叹一口气,“你想知道什么,现在我都可以告诉你。” 小满一怔,想她果然是知道些什么的,却只轻轻摇头。 到了这个时候,他似乎才刚明白过来,缘由不缘由的,又有什么要紧。其实,原本就最不要紧。 沉姨也一怔,随即笑起来,“真不想知道?” 小满被她笑得有些窘,仍是摇头,干脆利落地道,“不想。” 沉姨还只是望着他笑,一双眼睛却像能够望到他的心坎里去,突然却将手里拿着的布袋递给他,笑问一声,“那把这个收好,好不好?” 小满不明就里地接过,手才接触到那布袋,就觉察出来里面是身衣服,他猛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又不大敢信似的,不知所措看向沉姨。 她笑看着他,语气温和平静,“还没几天就要开学了,这身校服你先拿去试试看合不合身。“ 小满的手上还拿着那装校服的布袋子,人却呆立着,彻底说不来话了似的。 沉姨沉吟一下,又道,“你就暂时先与阿立一道住,你的书包和课本也在他那里,再有什么不懂得的,都可以问他。” 她这样看似漫不经心的,却又面面俱到地为他安排一切,甚至好像连他每一丝反应都早在她预料里——晓得他早晚都要想通的,也晓得他拒绝不得。 小满不响,只把那个布袋子默默攥紧。 沉姨敛了笑容,将手放到他肩膀上,语重心长道,“要寻出路,出路都在你自己手上。” 他终于郑重地点头。 ****** 阿立的住处远离闹市,地方很窄,不过是一进一出的小公寓,但收拾得井井有条,住两个人问题不算大,他替小满收拾出来一张折叠床,还替他寻了一张小桌,给他写字读书用。 小满虽已不再纠结缘由,但平白受这些好,谢过之后,难免还不安,阿立就笑,只说不必谢他,这一些都是沉姨安排妥帖的。 这一处离学校也近,走过去大约十多分钟路程,便也不再需要车接车送。 因这一回是与其他人一道新入学,虽然时间尚短,他还不能够和班上的同学彻底打成一片,但也不再显得有多么特异。 整个九月里晴空万里,气候也适宜。 再坐回到教室内时,小满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自然而然地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功课上,上学下学,逐渐成了习惯,有时候再回想起在码头上度过的那几个月,倒更像一场荒诞不清的梦。 功课上的事情,回到住处以后,阿立偶尔会指导他,但他也有本职的事情要忙,因此主体还是靠自己。 国文是最好上手的,其次算术,他不像其他人有小学,中学时候打下的基础,从头学起是有一些难度,但是,一旦肯下功夫,掌握起了方法和规律,实际上也还不算完全束手无策。 最大的难关,其实还是洋文。 那一些蜿蜒扭曲的字母,无论如何地读和背,都仍好像和他隔开了一层似的,怎么都亲近不起来。 但要读下去,这一关又是绕不过的。 除却了课堂,唯一能倚赖的就只有周末时的洋文补习班。 私人设立的补习班里,学员不分年龄,职业,从寻常的上班员,到灯红酒绿的场子里的交际花都有,繁杂的很,真正在校的学生却没几个。 每个人的基础,用功的程度也都不一致。 与他同桌的是一名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却从上课伊始,便趴在桌上人事不省地打瞌睡,仿佛他到这里来,就为了补眠似的。 他个子高,穿件雪白衬衣,外面套一件马海毛的背心,挺阔的西裤裹着两条长腿,典型花花公子的时髦装扮。 那一本摊开的簿面上写了三个大字,张旭昭。 头一天,直到下课时,小满才总算看清楚他的长相,面孔白净,眼廓细长,一笑,眼睛就眯起来,显得有些轻浮,但也不失天真纯粹,一副不知道人间疾苦是何物的模样。 教课的先生不算特别严格,一般只是自顾自地讲课,尽自己职责,并不会去管你究竟听没听进去,又是不是真的在用功,往往只有在午后,整个课堂里的人都不可避免地沉在昏昏欲睡边缘的时候,他会突然点一声,“张旭昭。” 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的旭昭便猛一下惊醒过来,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其实他早清醒了,却还有些故意似的揉揉眼睛,再抓抓头,做出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似乎就为了与人逗乐。 他们这个班级里的人员以女性为主,除却他们二人,并没有其他年纪轻的男孩子,小满的样貌生得也好,但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又不大苟言笑,使人难亲近,而旭昭脸上总笑嘻嘻的,开得起玩笑,嘴巴又甜,对着班里那些年龄比他大的女姓一口一个阿姊地唤,女人们一边嗔他油腔滑调,一边却又不自主地喜欢和他开玩笑寻开心。 有一回,他跟一个“阿姊”打赌输了,谁也没当真,谁晓得下一个周末再过来上课时,他还真按照赌约,特为买来了一大包糖果点心,一个个的分。 小满知道这人并不坏的,不过也晓得自己和他统归是两个世界的,不大会有什么交集。 渐渐的,天又转冷起来,每日清晨睡眼惺忪地拿着洋文书坐着读书之前,他都要不由自主看一眼摆在桌上的日历,看那个特意拿笔圈起来的日子。 这一个日子,是过年的日子。也是,回家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