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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城。 一白面长须的青年人候在廊外,周遭分外安静,屋内却不时传来笑语。刘晔偏头对身侧侍女道:“屋里是谁?” 侍女小声答道:“不知是谁,他自说是袁大人的从弟。” 刘晔心下了然,里头的人必是袁胤无疑。一连几日,刘勋不知接待了多少位从袁术那儿来投诚的义士,刘晔正色,却暗道一声胆小鼠辈。 片刻后,侍从开了门,袁胤满脸堆笑地被请了出来,一偏头看见了等在门外的刘晔,正要上前搭讪,不料刘晔径直踏进屋,一个眼神也没给自己。袁胤笑脸一僵,可眼下时局不利,不好发作,只轻哼一声就走了。 “太守。” 刘勋正蹲着瞧桌子前大木箱里的宝物,被刘晔唤得转头,看清来人后笑着起身:“子扬,你来得正是时候!” 刘勋上前拉着刘晔的手,扶他一起坐下,接着道:“前些天吴郡孙策派使者送来的信,你听说了吧?他欲与我结盟……” 刘晔道:“我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太守,结盟之事不可轻信。孙策假意结盟只为哄骗你进攻上缭,可眼下贸然出兵实乃不智之举……” 刘勋方才堆满笑的脸瞬息万变,松开了刘晔的手,“方才袁胤向我示好,说愿带三千兵马入我帐下,袁术部下杨弘和张勋也写信,都说要率领兵马投奔皖城,如此一来我兵多将广,岂非是进攻上缭的大好时机?” “上缭虽小,城坚池深,如此易守难攻,我军若与其在豫章胶着,士兵疲困,皖城空虚。届时孙策乘虚来攻,皖城危矣!” “上缭小城,三日即可攻破,子扬思虑过度了。”刘勋继续去瞧那一箱宝贝,“皖城本就缺粮,加之我新降众多士卒,如今日子更是难捱。上缭多粮,华歆又不善领兵之道,这是稳赚的买卖……至于孙策,毛头小子,仰仗他父亲昔日部下才有如今基业,不足为惧。” 刘晔还想再劝,刘勋却突然转头瞥了他一眼:“我原本属意你去豫章郡为我征粮,现在看来你并不情愿,那就叫刘偕去吧。” 刘晔噎住,憋了半日,铁青着脸走了。 丹阳一处山丘,行军士卒浩浩荡荡地越过山坳与沟壑,虽尚未入伏,炎炎烈日下士卒却各个汗流浃背。孙策与周瑜策马走在骑兵最前处,午后日头最毒,周瑜额角淌下汗滴,孙策频频扭头看他,终于将周瑜惹烦了,他道:“怎么?” 孙策舔舔干裂的嘴唇:“要水么?” “不用。” “不若我们停下歇歇脚?” “那我们一大早赶什么路?”周瑜口干舌燥,不愿多说,却仔细看了孙策一眼,“你中暑了?” “没有,我瞧你脸红得要滴血,以为你扛不住了呢。”孙策还不忘调笑他,“怎么一热脸就红啊。” 孙策的声不轻,后头好多骑马的将士都听见了,一时间笑语不断,周瑜的副将朗声道:“脸白的人就这样,一晒就红,晒完还是白,姑娘们就喜欢这样的!” 说完又是一阵哄笑,周瑜无心管制哄闹的士卒,瞧了孙策一眼,不料孙策扭头问道:“哪个姑娘喜欢?” 后头的人炸了锅了,纷纷喊道:“哪个姑娘不喜欢?” 周瑜终于开口:“日头不够毒,全速赶路吧。” 孙策笑着听后头士卒叫苦连天,十几人一齐喊着“周郎发发善心吧”。周瑜扬鞭跑到前头去了,孙策给副将打了个手势,自己策马赶了上去。 赶上周瑜的马,孙策小声开口:“你不声不响的,什么时候俘获了那么许多芳心?” 周瑜在马上瞪他:“你还来?” “擦擦汗,”孙策往他怀里掷了一条巾帕,“你那副官说得倒对,你怎么晒不黑呢?我还真就喜欢你这样的。” 周瑜咬紧了牙关,也小声对他道:“看到我手上的马鞭没有?” 正此时,骑兵最末尾处的吕范和鲁肃听见前头士兵交头接耳地说话,吕范捉了人问,那士卒答道:“听前头的人说周郎孙郎正吵架呢。” 鲁肃面露惊诧,吕范听完却笑了,对鲁肃道:“你刚来不知道,他们俩就这样,表面拌嘴,实则……啧啧。” “公瑾在居巢时每和我提及孙将军,总说他是当世英雄人物,公瑾说话做事从不托大,原来私下里称赞有加,见面却……”鲁肃笑着评价,“公瑾确实是很喜欢孙将军啊。” 吕范回想往事,“他没来那几年他们总写信,伯符和我棋下一半就读信去了,读一遍还不够,我只在儿时看嫂嫂读家书时才见过那样的神态……” 鲁肃也点头:“公瑾每次写信前都到我这讨极品松烟墨。” 吕范神色微动,极其敏锐,“听闻你当初赠给公瑾许多粮食?你们家特别殷实吧?” 鲁肃波澜不惊:“尚可糊口。” 吕范不死心,凑近了问道:“赠了多少啊?” “不多,”鲁肃回忆道,“一囷而已。” 这下不止吕范,周围一圈士卒都不由得在炎炎夏日下打了个寒颤。 “一一一一……囷囷囷……” 入了夜,陈武董袭等人组织士卒们在平地上安营,炊米的小卒们架着几口大锅,黍米的香气徐徐上浮,远处的山中不时传来野兽的嚎叫声。几个士兵坐在一起,端着碗商量去山中打点野味加餐。 董袭听了一耳朵,当下拿起小戟给了他们一人一头锤。 “上山去给豺狼当宵夜?!” 被锤的小卒们端着碗狼狈逃窜,谁也没察觉百十丈外的山丘上有火光隐隐闪烁。 干柴枯草胡乱堆起一个火堆,孙策脱了战甲挂在树枝上,只穿着一件单衣坐在火堆旁烤方才猎到的野鸡,野鸡都快烤焦了,等的人才终于到了。 周瑜应该是才沐了浴,换了一身衣裳。他径直走到孙策身边的石头上坐下,身侧的人立刻将串着野鸡的木枝递到他手里。 “尝尝,感觉烤得有点焦了。”周瑜接过木枝,却没动,孙策催他,“怎么不吃?” 周瑜声音有些懒,回他:“没胃口。” 孙策用脚踢了踢火堆边的草,“那你待会儿再吃,这几日行军郊野,处处艰苦,别把你饿瘦了。” 山间有微风,火堆明明暗暗的,映得周瑜瞳仁偶一闪烁,星星似的。此时他却弯着月牙眼,“我吃得了苦,没那么娇贵。” 孙策却愁得伸手拽拽周瑜头顶的缁撮,“你跟了我,连头冠都没得戴了……” 周瑜挥开他的手,扯正了头顶的布,“缁布冠不是冠么?这个方便,也不见得难看,你总cao心些有的没的。” “我只是觉得委屈了你。”孙策道。 “委屈?”周瑜几分不解地望向他,“中郎将和居巢长比,哪个委屈?” 见他还是不明白,孙策叹了气,他这生在世家大族里的玉树,被劲风吹刮也不觉苦累,倒显得自己多愁善感了。 “不委屈,”孙策改口,“你戴缁撮也一样好看。” “多谢夸奖,”周瑜笑道,“孙郎也十分俊俏。” 孙策笑骂:“别学他们那样喊我,怪得很!” “怎么?”周瑜凑近了问,“他们喊得,我喊不得?” “喊得喊得,”孙策晃着脑袋,拖腔拖调的,“只是这个生分,我更爱听你喊我伯符。” “伯符?”周瑜琢磨片刻,反问道,“难道不是更爱听我喊你哥、哥?” 孙策眨了眨眼,作无辜状:“这也被你看出来了。” 周瑜想起一些不好的事,剜了孙策一眼,意味不明道:“你坏事做尽。” 孙策被他这一句说得心旌荡漾,压低了声音回他:“遇上你我总是情难自抑,不能怪我……” 两人正幽幽对视着,幢幢树影后忽地跃出个人来,将二人吓了一跳。 “找了半天不见人,原来躲在这哥哥长弟弟短的!”来者一身凛凛玄甲,背插月牙双戟,身长七尺七寸,浓眉深目,威风八面少年将军,正是太史慈无疑。 周瑜默默移远了屁股下的石头,孙策见状没好气地冲太史慈道:“你来干嘛?” “只许你们在这开小灶,不许我来蹭口荤腥么?”太史慈低头瞧着周瑜手上的烤鸡,周瑜没吭声,将木枝往他跟前一递,太史慈欣喜地接过,“多谢多谢,我吃个鸡腿就好!” 周瑜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再过几日能到石城?” 太史慈嘴上说只吃个鸡腿,手却握着木枝不放,孙策起身去抢回个鸡腿,塞进周瑜嘴里,“不出三日就能到了。” “诶,话说主公为何不打刘勋,反而要攻黄祖?”太史慈塞着rou,说话含糊,“究竟有何玄机?” “刘勋近日派其从弟刘偕到豫章向华歆借粮,刘勋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借三万斛米。”孙策伸手比了个三。 “三万斛?!”太史慈惊道,“要真被他借了这么多,刘勋不得笑掉了牙!” “华子鱼拿不出这么多。”周瑜慢条斯理地啃着鸡腿,抽空说了一句。 “刘勋大概也怕自己要少了,海昏的豪绅们没准真拿得出来,那情景就有趣了。”孙策像是想到好玩的事,冲周瑜挤眉弄眼。 太史慈在他们俩之间看来看去,没琢磨明白,“既然刘勋知道豫章郡拿不出三万斛米,为何还要派人……” 他说着说着顿悟了,与孙策蔫坏蔫坏的眼神对上,更坚定了几分,于是一拍大腿:“借口出兵!” 孙策笑着冲他挑了挑眉:“子义机敏过人啊。” 太史慈也朝他拱手:“主公更是神机妙算!” 周瑜沉默旁观这二人互相吹捧,而后将吃剩的骨头丢进火堆里,掏出条帕子擦擦手。 “我先走了。”不能跟太幼稚的人待太久,更何况还是两个。 “公瑾!等等我!” 孙策立刻起身追了上去,走前还嘱咐太史慈别忘了熄火。 太史慈啃着烤鸡应下,不紧不慢地看孙策周瑜一个追一个跑。主公天天公瑾长公瑾短,幸亏公瑾不是敌将,不然他都担心士兵和自己都成了孙伯符的陪嫁。太史慈吃着rou,忽然想起有事没问明白。 “所以到底为什么不打刘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