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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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花隔云端 在医院的最后一晚,刘秀终于做好了准备,去见那个男孩儿。 在结局尚未明了、希望尚存的时刻,当她在梦里睁开眼,看到自己身上的丝绸长裙,她无法不感到恐惧。她想要逃避这些冥冥之中的预兆。她只想无风无浪地安眠。 上一次见面,她只顾着因自己的狼狈、卑贱而痛苦,只觉得就此死去也好。 如今当真要死了,短暂的波动过后,她果然获得了平静。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见呢?见一面就少一面了。 出院的那天是小玲儿来接的。她脸上又挂着伤,但神采奕奕。憋了一路,刚踏进家门,她就竹筒倒豆子似的交代了近日的“成果”。 “我把钱要回来了!我可以走了!我们一起回老家!” 云梦却不敢替她庆祝,“钱到手了吗?鸡仔能甘心?” “到手了!”她从衣柜里翻出一沓现金,“你看,都在这儿了!晚上我就去把介绍费还给惠姐,明天我们就走!” 云梦还是忧心:“怎么要的?你详细跟我说。” “我搞了一个DV机,录到了别人找他买货……” “你胆子也太大了!” “我还翻到了他的账本,电话本,存货……我把看得到的东西都拍下来了。” “那他真就这么放你走了?” “我跟他说我要是走不了,马上就会有人报警……” 云梦是知道的,小玲儿在这座城市里没什么亲朋故交,跟之前的同学也早就断了联系。到了如今,能帮她的,只剩下这帮“同事了”。 云梦的心脏“怦怦”乱跳,这样重大的事情,这些人,连她自己在内,有一个算一个,谁都不敢说百分百靠得住。她接着追问:“你叫了谁帮你报警?” 小玲儿远比她想象的要更有信心,更为大胆,“我谁都没叫!我就是诓他呢,他没这个胆子,肯定会放我走的!” 云梦更慌了,“现在钱要到了,那些证据呢?” “都交给他了,不然他不肯给钱。” “走!”她一把抓住小玲儿的手臂,“别去找惠姐了,快,我们现在就走!”鸡仔胆子是不大,但也不是一个愿意吃闷亏的人。 “姐,不用怕,郑文鹰才不敢叫别人知道他沾毒呢!他是偷偷做的,连松哥都不敢告诉。他跟我说过,惠姐最看不惯这个,知道了肯定是要翻脸的。他……” “快走!你拿了钱哪里不能去?只要出了市,这么点小钱惠姐不会追着不放。走了就没事了,快走!” “好好好,我们走。姐,你的病历哪儿?检查结果全了吗?就这些吗?证件拿了吗?衣服我都打包好了……” 可敲门声很快就响起来了,咚咚咚,听得两人心惊rou跳。小玲儿扭头把云梦推进卧室,反手拉上门。隔着门板,云梦听到她打着颤的话音:“姐,你呆在里面别出来,不会有事的。”她顿了顿,调整了一下呼吸,声音随之稳定下来。“姐,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好好休息一会儿,我们很快就能回老家了。” 然后她去开了门,暴躁的叫骂涌进来,彪子蹦出来那一串高亢的脏话尤其刺耳。 小玲儿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短暂的惊慌过后,她当真镇定了下来。平静之后,这帮来势汹汹的男人只让她觉得滑稽。真是奇怪,小玲儿心想,以前怎么会那么怕他们?不过是一帮地痞无赖,既无头脑也无手段,连体格都称不上健壮。不过是在社会低层挣扎的渣滓,只敢欺压更弱者来谋取钱财。 但她真的更加弱小吗?至少她年轻、健康,还比屋里的大多数人多读过两年书。她只是一时软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自从失去所谓贞洁之后,她就一直战战兢兢,自觉再无立足之地,只能存身于此。或许是的,她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了,家庭、学业、人际关系……多么荒诞啊,她跌了一跤,这本能搀她一把的一切,也在刹那间摔碎了。 但这绝不意味着,她的余生都该继续被郑文鹰这样的人掌握。不该这样的,她知道的。 她想走,她当然就能走。他们能怎么阻止她呢? “小声点儿!”小玲儿略微提高了声音,压住这一片嘈杂,“小声点儿,梦姐在休息。” 一众混混当真收敛了声音。 隔着薄薄的木板门,云梦再也不能听清外间的谈话。她扯着嘴角笑了笑,这或许就是将死之人的威严。 既然来的是彪子这一票人,应该就不会出什么大事了。彪子架势做得最足,向来以老大自居。但有惠姐管着,从来不会做得太出格。只要别亏了他的钱,他也就不会自找麻烦。 还好,还好。短短几年里,她见识过太多更糟糕的可能性。 云梦一阵恍惚,后退两步跌坐在床上,眼前有不属于当下的光影闪过。小玲儿那句话像是带着某种魔力,她真的感到了一阵突然的疲惫,想要休息了。 不行,不能困。她提醒自己,不要睡,她们得尽早走。她该现在就出去的,只要稍微装装样子,事情可以更快解决。然后她们就能立即动身,把潜在的麻烦都甩在身后。 可她还是被拽进了一片恍惚之中。她努力了再努力,硬撑着没有合眼,但眼前还是换了一番景象。 男孩儿坐在卧室的床边,呆呆地望着窗外。见她出现,瞬间转换表情,露出一个笑脸。上次见面的时候,他说过,自己马上要升学了,在那之前有一段假期,可以呆在家里。今夜正是动身之前的最后一晚,行李已经打包好装进了车厢,等明天天一亮就出发。只有一个随身的提包还留在他的卧室。 “你来了!”约翰跳起来,在包里翻找一番,“上回说的校服还记得吗?他们拖了好久才送过来,差点儿赶不上开学了!mama本来想找人来给我拍张照片的,可惜来不及了。我想给你看看……”他拽紧睡衣的下摆,突然脸红起来,“可以请你转过身去吗?我想换上给你看看。” “啊,好的。”刘秀转过身去,向窗外望去。雾茫茫的夜色下,事物的边缘不再清晰,枝桠舒展的树冠和远处散落的房屋都被打散、抹乱,混成单薄而模糊的一片。外部的世界从未如此刻一般迷蒙,就像一个真正的梦境。 “我换好了。”男孩儿的声音有点紧张。 她回头去看。说真的,她分辨不出来这些衣服的好坏。这个孩子所有的装束在她看来都精致、妥帖而陌生。现在这身当然也是如此。但男孩儿已经把“标准答案”写在了脸上,他严肃而郑重,昂首挺胸,带着几分藏不住的兴奋。 她自然顺应了这份期待,“真好看,看起来像个小大人了。” 约翰绷不住表情,回以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很合适,对吗?爱德华叔叔也在这所学校读过书,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几乎走遍了世界。啊!他上次写信回来,说就要离开印度,往更东方去了。你来自那里,对吗?对了!”男孩儿又去翻自己的书架,翻出来一张巨大的地图,铺在床上,“这是爱德华叔叔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还没有问过,你的家乡在哪里?我有机会去那里看看吗?” 看着这张描绘精细的世界地图,她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为什么这里的一切和“现实”要这么相似呢? 约翰愣了一下,连忙扑过去收起地图,“对不起!我不该叫你伤心。” “没事,没事的,我不是因为这个。”刘秀阻止他手上的动作,把地图重新铺展开,试探着指向一处角落。“大概是在这里。但你的叔叔要是到了那边,看到的肯定不是我的家乡。” 孩子仰头看她,眼神茫然。 她拍了拍男孩儿的肩膀,打气似的。“快点长大吧,你要好好长大。”她还抱着一丝希望,或许她有机会看到这个孩子长大成人的那天。 “很快你就会比我高了。”她笑着说,“等你长到,嗯,大概一百岁的时候,你再过去看,就真的能看到我的家了,说不定还能看到我。” 约翰显然更困惑了,但没有追问,只是认真地点点头。“我的曾祖母活到了一百零三岁。我猜,努努力的话,我也有希望去见你。” 她笑得很满足,“真好。真的发生的话,那就太好了。” 小玲儿推门进来,云梦随之醒过神。门外鸦雀无声,刚才闹哄哄的那帮子全都走掉了。 “怎么样了?” “我把介绍费给彪哥了,就没事儿了。我们可以走了。” “他们怎么会来,是怎么个由头?” “当然是鸡仔。他说我威胁要报警,鱼死网破,把大家一锅端全送进局子。我把事情说清楚,彪哥就走了。”她说着笑了笑,“我哪里敢啊。彪哥看样子也没真当回事儿。这趟来就是想让我多做一段时间。我是肯定要走的,他就只要了钱。说到底,我是不敢,他肯定也不敢当真做出什么来,大家都是要继续过日子的呀。你知道吗?惠姐好像怀孕了。彪子都带上佛牌了,说是要多积点儿德。他今天都没动手,大概是真的要修身养性了?唉,真要这样,那还不如早点转行,他俩也该赚够了吧……” 云梦一把抓住小玲儿的肩膀,打断了她的话,“好了,我们现在就走,边走边说。今天不知道还有没有票,总之先去车站。” 等她们回到县城,已经又过了两天了。旅途很顺利,没人追着不放,也没人来sao扰。 下车,在火车站附近的告示牌上寻找房屋出租广告,当天就定好房子搬了进去。小小的单间,条件不怎么样,好在离唯一的医院很近。第二天一早带着一大堆材料去看了医生。刘秀,这几年间,几乎只有在医院的时候,她才会使用身份证上的这个名字。 剩下这段日子,终于没有使用化名的必要了。 她们又听了一次那堆令人生畏的术语和数据,依然云里雾里。小玲儿追着反复确认,“意思是不是还能治?是不是有可能治好?” 看起来还很年轻的医生有些紧张地推了推眼镜,“积极治疗的话,理论上来说,有一定概率能延长生命。可是,”他又推了推眼镜,“但是,要追求这个概率的话,我们医院能做的实在不多。你们还是去大城市更好,而且这个费用……” 刘秀接过话:“谢谢医生,我明白的。” 出了诊室,小玲儿一时有点茫然。“姐,怎么办,我去把房子退掉?我们去省城,还是回……” “不用了,玲儿。我运气向来不好,这么点儿概率,落到我身上就是零。” “难道就这么等着?什么都不干?明明还有希望的!” “可是,”这种境况下,说这样的话实在伤人,但她还是说出来了,“钱呢?” “我有钱的,姐,我还可以再去找。” “不能拿你的钱白白打水漂。” “我愿意!万一呢?姐,就当是我还你的,我还欠你房租钱呢。” 刘秀拉着小玲儿的手,一起在走廊尽头的椅子上坐下。“一张沙发床的租金才几个钱呢?我从没帮上过你什么,哪里值得你这样做?”她们要去做什么,才能挣到那么大一笔钱,挥霍到这样无意义的事情上面呢? 小玲儿愣了很久,这些天来第一次当着她的面流下眼泪。“姐,好好治吧,我可以赚钱的,不做那个也可以的。我还可以去借钱,我还可以……还可以……姐,我可以的。” “我不要,多挣扎一天就是多痛一天。再说,我也不想掉头发。”刘秀抚摸着自己的发丝,“就这样吧。最后这段日子,我们好好过吧。” 两人僵持不下,到后来,算是各退了一步。她们还是停留在这座小城里,刘秀答应了先住院治疗。她运气确实不太好,陌生的药物注入身体,还没来得及看到效果,副作用就几乎将她击溃。她其实也分不太清楚,环绕着她的痛苦,是癌细胞造成的多一点,还是化学物质造成的多一点。她越来越虚弱了。 好在她有一幅能隔绝所有病痛的“妙方”。只要她把意识接入另一片时空,皮囊所承受的一切折磨就能被丢在身后。 像在回应她的期许似的,约翰正在极速长大。每次见面,都离当初那个小小的孩子越来越远。 学校的生活像是一场新的冒险,他有数不尽的新鲜事要对她讲。到了后来,他们也会聊一聊文学、历史,谈一谈广袤的天地和漫长的时空。进入青春期之后,他的思维更加活跃,情绪更加激昂,脑子里塞满了一些浪漫化的幻想。他开始喜欢莎士比亚,跟她讲十四行诗,讲麦克白,讲即将到来的戏剧演出,他会在舞台上扮演罗密欧。 身姿挺拔的少年整了整衣领和袖口,开始念白:“就让我在这儿/得到永久的安息吧/我这厌倦了人世的rou体/就从此摆脱了/那跟人敌对的命运的摆弄/眼睛啊/你最后看一眼吧!”*而后端住架势,看向刘秀,眼里是与台词不符的快乐。 刘秀看着他笑了,说:“或许他们也会变成蝴蝶,永远快乐地在一起。” “我还记得这个故事!梁……和什么英台?女孩儿扮成男人去书院读书的故事?对吗?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足以令我们所有人骄傲的,玛格丽特,我的表姐,在伦敦大学获得了学位,多么了不起!英台也像她一样了不起!啊,不对,这个故事的深意不只于此,我实在记不清了,求你再给我讲一遍吧。他们真的变成蝴蝶永永远远在一块儿了吗?” “是啊。好啊。” 这一轮故事讲完,会面暂时告一段落。刘秀在现实中醒来,小玲儿连忙凑过来,帮助她洗漱,又帮她梳好头发。 小玲儿的动作很轻,小心翼翼地,所有掉落的发丝都被她拈下来藏在手心,仔细地收集起来。 刘秀抬手拍拍她的手背,“这个疗程快结束了,我们很快就要出院了。然后……” 小玲儿的手开始颤抖。 她安抚式地又轻拍她的手,“然后,就算了吧。不做了。对不起,我反悔了,我坚持不下来,这个样子下去,我们撑不了多久的。” 小玲儿还是没有接话。 “况且,我们不能这么干等着用钱啊。你不是说要找工作吗?天天跟我耗在医院,哪里能找到工作呢?算了吧,我们回去吧。” “姐。”女孩儿极力抑制住自己的哭腔,“不要担心钱的事,还剩得有。以后……以后大不了我去求人,我去借,总有办法的。再不然还有放贷的。总能弄到钱。姐,我是真的当你是我亲姐,我……我下半辈子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姐……” “说什么傻话呢。”云梦笑了笑,前所未有的冷淡,“就是一起卖过的关系,怎么也论不到这份上。”出口的话越来越严厉,刀子似的带着寒意,“我多谢你的好心,可那之后呢?你费了那么大功夫跑出来,难道要为了还钱再回去卖吗?利滚利的贷,你卖到老都还不上,别说坐台出台,过几年旅馆发廊都呆不下去,洗脚按摩都嫌你老。卖到最后下工棚去,卖烂了也只能勉强混个糊口。你想要这样的日子吗?” 看到小玲儿变得惨白的脸色,她终于平缓了语气,“别指望了,我运气一向不好……走吧。” 出院之后,小玲儿忙着跑上跑下,寻求一份过得去的工作。在这样的县城里,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她还得努力避免碰到家那边的熟人。 刘秀则在那间被一点点慢慢收拾得温馨、整洁的出租屋里慢悠悠地消耗时光。靠着厚厚的柔软的枕头,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手边有小玲儿找来给她解闷的小说,略微转过头就能看到窗外的景象。往下,医院门外人来人往,步履匆匆。往上看,绿莹莹的玻璃镶在排列整齐的窗上。外墙已经慢慢开始氧化,原本刺眼的白色逐渐被时光打磨得温和。只有十字依然鲜红,某种热烈的精神或者生命力仍在其间流动。再往远处看,山丘鼓起的弧度在天边划出一道一道连绵的曲线,再生的树木已经有了点儿郁郁葱葱的气候。 要是能忽略掉躯体出现的一应症状,这日子实在过得平淡而惬意。可惜,在这样大段的空闲里,她很难不思考死亡。 陈月给了她一条裙子,为她祈求下辈子的前程。下辈子,会有下辈子吗? 她死之后会去哪里呢?黄泉,轮回,地狱,天堂? 还是说随着rou身的消亡,腐烂,意识就能真正进入永恒的安眠? 然后呢?自己死后,约翰会怎么样呢? 如果他和他的世界只是她的幻梦,那一切也将随之消逝? 如果那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呢?那消失的只会是她吧。只有他一个人能见到的幻影终将彻底失去踪影。 她想到了那些画。昨夜的“梦”里,约翰像她展示了最新的作品。那个孩子在艺术方面不算太有天分,但画她却总是能超常发挥。他说,他在脑海里无数次地描摹过她的样子。这是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他只能依靠反复回忆来确认她的确真实存在,而不只是一场过度沉迷的幻想。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约翰的生命中呢?以这样的装束和姿态? 唯一说得通的解释是,她因即将到来的死亡,以某种方式和他相连。 对于她,不得不说是一种幸运。于他呢?这个贯穿他童年的,任性的“闯入者”,到底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