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日记

    我做了一件蠢事。

    这很正常，每个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哪怕是我也不例外。但我仍然无法接受这一事实。那时，兰尔加娜坐在墨绿色的湖水边，白色绸裙往下滴着水，她把头发拧成一股，搭在肩上。刚才，她吻了我的脸颊。我很少接受来自别人的亲密行为。莉迪亚和我一样保守，当她说愿意与我结为伴侣时，她伸出手，用待贵客的态度和我握手。这是我们唯一一次的肢体接触。比起抚摸和调情，她更喜欢留在戈尔韦公园，朝飞下来觅食的斑鸠丢玉米粒。伊丽莎白完全尊重我的意见，可她还是会三番五次地靠过来。为了演戏，她往脸上扑了厚厚的白粉，还在耳后喷了一锨香水。我坐在一只高脚凳上，沉默地看着她忙前忙后。她本以为我会按捺不住，从后方走过来环住她的腰，但我没有。我不愿打扰她，只是安静地替她别好胸前的红玫瑰。“劳烦您给我一个吻。”她的脸已经挨到我面前了，艳丽的面庞，娇小的嘴唇，还有一颗点在下巴上的小痣，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仿佛振翅的蝴蝶。

    我思量片刻，还是推开了她。在演出中，她向一位带着佩剑的子爵扔出了自己的玫瑰花，随后便在我的公寓里与我分了手。

    伊丽莎白似乎把情人间的触碰视为维持感情的必要条件之一。她和年轻肤浅的小姐没什么两样，她需要项链，需要时兴的礼服，需要被赞赏，需要浪漫和吻。我显然只能给她前两样东西，所以她飞快地从我的身边溜走了。

    夏洛蒂不配被我写进日记里。我刻意地遗忘了她。

    然后是兰尔加娜。从我接受她的荒唐的求爱以来，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周五的夜晚，我能看到戴了小礼帽的她站在魔法师协会的门口，耐心地等我下班。她穿着沙沙作响的红色缎子裙，手里还有一捧新鲜的玫瑰。我好像习惯了她的等候与陪伴，也习惯了她的突发奇想和心血来潮。她主动提出要送我到花园，可我却开始担心。深秋傍晚的天空着了昏暗的底色，栖息在林中的猫头鹰开始活动。它们飞来飞去，捕捉田鼠。我则长久地凝视着站在传送阵外的兰尔加娜，召唤出光球。她把那团光芒笼在手里，抬起头朝我微笑。我在冰蓝色的光影中看到了她的脸，下一秒，我看到了公寓的墙壁。

    她总是和我握手。她的手就像一只永不熄灭的暖炉。从湖里游上来的她也没有受到寒冷的困扰，体温甚至比我这个穿了外套的人还高。我曾短暂地和一位老军医交过朋友，他恳请我一劳永逸地解决埋在他伤口里的玻璃碎片。他说，他最爱的就是那些看上去相当健康的女人。我想，兰尔加娜肯定符合他的标准。她脸颊红润，看上去光彩照人——她的红润不是因疾病或疼痛而引起的，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欢愉和快乐，使周围的人都受到了一定的影响（不包括我）。也许，她迷惑了我，才会让我做出如此冲动的行为。

    我主动亲吻了她的脸。对于情人来说，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对我来说，这是一件足以与寒潮相媲美的大事。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鼓动起来。呼吸节奏被打乱。她扭过头，满怀着惊讶与欣喜地看着我……我想得没错，其他人的眼睛都是珍珠，只有她的眼睛是月亮。

    回到我在日记开头想讨论的话题。我的确非常反感过于逾矩的行为，比如（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亲吻和拥抱。

    但我亲吻了兰尔加娜的侧脸。我们坐在普拉托庄园的湖边，凝视因雾气变得晦暗的群山。方才，我接受了她的吻……或许，她真的是特别的，她会是那个和我走下去的那个人。或许，她真的与莉迪亚、伊丽莎白和夏洛蒂不同。怀抱着这样的念头，我给了她“回礼”。可我们心知肚明，那可能不仅仅是回礼。

    “信任”的分量实在是太重了，当我做出如此举动时，我就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内心：我的确在信任着兰尔加娜（但没有那么信任），而且，我实在不想承认，我也的确有一点儿喜欢她（也没有那么喜欢）。写给小孩和大人的童话故事总会故意隐去王子和公主的婚后生活，只留下一个开放的结局。但我更在乎他们的未来。两个带有政治身份的人相遇并相恋，谁能为他们恋情的纯净度打包票呢？说不定，整个故事都是一场预谋，毕竟公主只能遇到王子，不能遇到农民、商人或其他从事职业的男主角。王子也是如此。所以，我一向讨厌此类故事。《罗蕾莱之歌》倒挺符合我的胃口，因为最后王子和人鱼公主都死了。

    我开玩笑的。

    我喜欢《罗蕾莱之歌》，是因为作者写出了一位真正的人鱼公主，哪怕被地上的人类俘虏，她也没有放弃自我，还因此得到了王子的青睐。然而，她还是没有逃离那个窄小的池子。日日夜夜的哭泣损耗了她的生命，由眼泪化成的珍珠堆满了池底，就连她的灰绿色长发也变得暗淡。她是因心碎而死的。

    现在，我明白了一件事。兰尔加娜也拥有一头漂亮的灰绿色卷发。我不清楚她有没有做过发型，但她每次去参加宴会，都会把头发散下来。当她从湖中浮上来时，我把她的身影和故事里的罗蕾莱重叠了。我无法不去看她的白色绸裙，我无法不去看她滴着水的发梢，我无法不去看与她有关的一切。不过，喜欢和爱是两种不一样的事物。我认为，喜欢是临时的冲动，爱则是长久的责任。我还未完全了解兰尔加娜，所以也不会轻易地把自己的感情说出口。我喜欢她的身体和性格，但这不意味着我喜欢她的全部。当我看向她的双眼时，我能看到的仅有那一轮明月。她的情绪仿佛藏在月亮光辉下的星辰，是不可视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