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

    是夜。

    两只魔物化作人形，打着灯笼在街上穿梭来去。

    或是道行不够，其中一只的眼睛跳得厉害，路上行人瞟见了觉得惊讶，纷纷避开往前走。

    那只魔物倒没意识到周遭眼神，一边努力控制着抖动的面皮，一边同身旁的胖家伙碎嘴道：“还是这人间热闹，不像咱们魔宫里，都跟在魔君屁股后面使夜明珠，搞得宫里暗无天日的，还不如这人间呢！”

    身旁的胖子刚要附和，脑中蓦然出现魔君那双冷冰冰的眼睛，话到嘴边也憋了回去，只管扯着旁人往铺子上走：“兄弟，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咱们吃rou！”

    两人口中的魔君寂临，此刻正端坐在昏暗的大殿中，四周漂浮的妖丹发出柔光，落在他身上却被黑暗吞噬。

    寻常魔头杀了对手，便把那凝着力量的妖丹吞了增长魔力，寂临瞧不上那些浑浊，掏出来扔在炉子里炼化一番，便拿来装点这宫殿了。

    不知哪个小魔物路过见了朦胧的灯，大肆宣扬魔君爱夜明珠，引得一众魔头模仿，便传成了可笑的谣言。

    这便是魔宫里夜明珠奇多的原因。

    橘一醒来便看到这场景。

    面前的人闭着眼，额上几缕黑发遮住了眼尾，往下是如玉的鼻尖，皮肤也被四周衬得极白。

    她像是昏睡了一场，脑中的记忆不甚清明，隔着一层昏黄的光圈痴痴看了许久，仍觉得陌生。

    刚动了动脖子，几乎是一瞬间，男人的眼睛便缓缓睁开了。

    橘一头还没转开，便发觉了几近刺骨的眼神，她僵在原地，直到那人张口道：“过来。”这才发觉四周灵气涌动，逼得自己无师自通地钻出了珠子。

    那圈黑色灵气在她伸出手时便消散了，将她毫无遮拦地显露在寂临面前。

    眼前的少女一身黄衣，头发只到肩头，胸口还染了一些红色，整个人显得邋里邋遢，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瞧着他眨也不眨，倒是没什么惧色。

    寂临的眼睛在她身上扫了一通，没看出妖气，也没什么魔性。

    大抵是个新化成的小东西，但这宫殿里受他影响的东西太多，没什么时间管教。

    “落鼎。”那沉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橘一朝他望去，男人已经起身背向她，只看得到那扬袂蹁跹的衣角一闪：“吞了吧。”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手边一只黑得发亮的鼎炉十分活泼地动了脚，鼎身张开血盆大口，把她整个身体囫囵地吞了下去。

    橘一被咬得发疼，又被一团热气包裹，忍不住张口骂人：“喂！你干什么！”那鼎炉似乎没想到她会反抗，肚子里的动作缓了一些，十分茫然地回话：“魔君让我吞你呀。”

    话音间火苗烧掉了衣角，周身的光晕也消失不见，橘一愣住，脑海一些陌生的场景随之而来：黄衣道士挥舞符咒，白衣剑客刀刀致命，皆是除魔之举。

    零碎的记忆凑起来，自己多半是个人类，死了也是一缕亡魂，怎么就到这魔君宫殿里来了？

    似乎是回应她的不解，胸口那团红得发黑的印记忽然低鸣，震得鼎炉大惊失色，张口就把她吐了出来。

    临暗被落鼎的动静吵得皱眉，此时又见它把那女孩吐了出来，瞧过来的眼神冷冰冰的，那古怪玩意儿慌慌张张地解释：“主人！她身上有血！”见魔君一言不发，又补上一句：“是主人的！主人的血！”说罢大嘴一合，又成了个死气沉沉的物件。

    看来是怕极了。

    橘一被吞进去烧，又被吐出来摔，此时光溜溜地趴在地上，只有胸口一片布能遮挡一些。她刚想喘口气，那块小得可怜的救命布又不听话地飘走了，稳稳当当地落到临暗手中。

    橘一呆滞一秒，“啊”地一声跑回鼎炉后。

    临暗正细细打量那块血迹，被这声响闹得抬起了目光，眼睫的阴影落在脸上，显得那张冷淡的脸又沉了一些。

    落鼎被他的气息惊动，怕得几乎抖了起来，一双眼睛突兀地显在鼎身，冲着那小脸红扑扑的女孩儿道：“你离我远点！”

    橘一只是想躲起来，没想到这鼎炉还能化出眼睛，又是一声惊呼，蹲着跑到了桌子后。

    不跑还好，一跑满屋的魔物都动了，桌子椅子个个都长了眼睛，驱赶她离自己远点。

    橘一慌不择路地扑腾半天，实在委屈极了，趴在地上“哇”地哭了出来，她呜呜咽咽地捂住脸，还是涌了不少泪珠落在地上，满屋子魔物都闭了嘴，假眯的眼睛也都睁得圆滚滚的。

    这样清脆而放肆的哭声，是它们在宫殿里从未听过的，魔君向来厌吵，怕是又要出事了。

    少女哭了好一会儿，这才放下手来，又瞧见个个都望着自己，再次捂住脸哭得更大声了。

    大殿中央，一身黑衣的魔君静静看着这出闹剧，耳旁哭声连绵不绝，在偌大的宫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头都疼了。

    他破天荒地叹了口气，冲着满屋呆滞的眼睛道：“闭眼。”

    殿中的魔物这才猛然一震，叫人窒息的魔气散得干干净净，橘一发觉空气清朗一些，又听见他说话，本来是要抬头的，但心里的委屈压过了其他，更别说此刻还没穿衣服，索性捂着脸不去看他。

    四周静悄悄的，久到橘一的手都疼了，这才感觉被什么裹了起来。

    她放下手，垂头去看身侧一圈黑得发亮的东西，说是布料却柔软许多，更像是记忆力仙客们用的灵力。

    那圈黑色拉着她往前，橘一赤着脚，方才大哭一场，腿脚还有些无力，许是感应到什么，黑色的灵力索性裹着她漂了起来，顺着临暗的手势落在他面前。

    临暗动作一停，黑色的灵力也顺势而去，直到被什么软软地拉住。

    他抬起眼，黑色的长发落在耳侧，墨色比灵力更甚。

    眼前的少女眼睛仍然有些红，裹在她身上的灵力只堪堪遮住了一部分，白净的脖颈和腿，以及那双赤足都落在空气中。

    临暗与她对视良久，直到橘一瘪瘪嘴，一副又要哭的样子，这才抬起手，从虚无中浮现一颗不大不小的夜明珠，甚至懒得扔给她，抬腿就走进黑暗之中。

    橘一见那宽肩窄腰的背影走了，身上的灵气还照常裹着，这才喘了口气，磕磕绊绊地站起身来。

    但没过多久，问题又来了。

    找不到入口。

    她现在脑中有些混乱，只敢猜测自己是因为眼前人的血才活过来，且算当魔物的第一天。

    进不去夜明珠不算什么丢人的事，但如果光溜溜地待到白天，被阳光照到立马飞灰烟灭，岂不是又浪费了一生？

    橘一兀自胡思乱想了一通，又自创了几句咒语，把那夜明珠翻来覆去地盘，还是进不去。

    她背对着魔君离去的地方，丝毫没发觉去而复返的人，灵力被她圈在胸前，临暗只能看到她光裸的背，和隐约出现的嫩白起伏。

    魔族中的女子，常常会在身上覆一些亮红的灵力，这样干净的身体，倒是许久不见了。

    临暗慢条斯理地对比一番，这才动了手指，少女腰间的灵气跟着一动，引得她回过头来，随即很是警惕地拉了拉本就不大的黑雾，一双发亮的眼睛直直看着他。

    临暗一言不发，轻轻地走到少女面前，骨节分明的手指点上夜明珠，那双墨色的眼睛仍然沉沉地瞧着少女。

    那颗毫无动静的珠子忽然软了一些，周身散出昏黄的光，橘一顺着他的眼神把手指放了上去，那片光便自发地裹住了她，身上的灵气也跟着散了，任由光晕将她拉了进去。

    高高在上的魔君不动声色地将画面收入眼底，勾了勾嘴角。比起自己钻出来的珠子，这颗似乎舒服一些。

    橘一不知道先前那颗是妖丹，这颗则是实打实的夜明珠，她光溜溜地左顾右盼一番，脑中想着去哪里寻衣裳穿，四周的光芒却附在自己身上，化作了新的衣裙。

    她思索许久，并没有想通这是怎么化出来的，随即又在心里想了一些吃食，却什么也没出来，索性躺在碎光里，闭上了眼睛。

    脑中的记忆像是被打成碎片，跟自己有关的事只能摸到零碎几颗，作为人类活了一些年，不知怎的又成了亡魂，被一颗血从虚空中打落下来，变成了一个魔物。

    唉，魔物。

    那人住在这么大的宫殿里，又看起来很神奇，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想到这里，她又回忆起那人好看而冷淡的脸来，他的眼睛黑如长夜，落在她身上像是碰到雪花一般。

    打了个冷战，橘一狠狠眨了下眼，窝在软软的光晕里很快睡了过去。

    安安分分在珠子里待了几天，橘一终于学会了如何控制方向，随即每天都去找落鼎说话。

    落鼎本来不愿搭理她，但魔君几天不归，整个大殿里能动弹的只有她一个，也就开了口。她从这炉子嘴里听到了魔君的名字和他辉煌的战史，更多的还是吞过的妖丹魔气，偶尔听得高兴，自己也会把记得的故事说给它听，好在鼎炉脑子也不太好使，没问她怎么知道的。

    这天两个小东西又在叨叨，没说上几句，就听见门外脚步凌乱，似乎有不少人站在了门外。

    橘一下意识屏住呼吸，悄悄把自己送到鼎炉身后去，紧张地看着门口。

    她本来觉得自己还能钻进夜明珠里是寂临好心，听了几天故事后又觉得是寂临懒得动手了。

    还是小命要紧。

    刚挪到了角落，大门应声而开，一群红色身影踏入殿中，个个千姿百态，等到那群魔女站定了，队尾款款而来的红色女子更是柔媚动人，只见她她慢慢走了几步便停在原地，垂眼娇羞地等着身后的人进来。

    正是寂临。

    “哇，新娘子。”橘一没忍住，发出一声很小的感叹。

    她同鼎炉说过人间娶妻的故事，和现在眼前场景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寂临仍是一身暗色，只有袖间领口的金线灼人。

    鼎炉比橘一见识多，她所说的新娘子是男人一生一世的伴侣，而这魔女只是献给寂临的一份礼，跟殿内那些妖丹没什么差别。可惜这炉子不敢出声，只好把周身的繁复花纹动了一动表示反驳。

    橘一当然没看见，她的眼神全在风情万种的红衣女子身上。少得可怜的布料遮掩得恰到好处，把她的曼妙身材衬托得很好，她忍不住看了许久，没瞧见寂临投来的一瞥，也没发觉落鼎抖了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