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地天泰（天塌了都有师父在。你放心，师父会把你养大成人）

    那一天，他冒着欺师的罪名，开出一纸妙手如神的药方，救治师父邈云于垂危之际。

    其实邈云这个师父，可以说没有教过他任何本事。可饶是如此，谁都能看出来，弥萐是他最疼爱的弟子。

    弥萐从小便被遗弃，是外门主邈云偶然捡到了还在襁褓中的他，才带他入的艳眉宗。

    艳眉宗有许多入门弟子都是小小年纪便被收来的，但刚出生没几日就入门的，除了弥萐，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

    彼时他嗷嗷待哺，因为没有奶吃哭得撕心裂肺，邈云便去镇上找来奶娘喂他。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

    奶娘一边给小小的弥萐喂奶，一边看着他白嫩嫩的小脸蛋赞叹：“这孩子奶嘟嘟的，眉清目秀，长得真是好。”

    说罢又问邈云：“公子，你别说，这孩子还真和你长得有七八分相似呢！这真不是你的孩子？那你有带娃的经验不？”

    邈云好不容易从手忙脚乱中获得短暂的清净，在一旁笑得局促。

    他单枪匹马活了三十年，带弟子他内行，伺候小婴儿的经验？那可有不了一点。

    于是奶娘又告诉他，该如何用旧衣服裁尿片，和带娃需要注意的如此这般。

    小娃儿娇嫩，照顾起来有各种讲究，条条框框的听得邈云头都大了。

    小弥萐一阵狼吞虎咽喝饱了奶，打了几个奶嗝，又香香地睡去。邈云凑上来看他可爱的小脸，不知怎么的，烦恼便一下子烟消云散。

    他轻轻地伸出手指，让小弥萐抓在手心里，心中一片柔软，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又轻又暖。

    “小乖乖，睡吧，睡吧……不管什么困难，就算是天塌了，都有师父在。你放心，师父会把你养大成人。”

    奶娘也笑起来，又问：“公子，这小乖乖有名字了没？”

    邈云本名姓弥，当时因为天热的慌，他的视线偏巧落到自己手中的折扇上，也不知道怎么的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还没起名呢。不然，就叫他弥萐吧。”

    邈云觉得，冥冥中自己和这孩子有缘，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是他捡来的，还是他们容貌相似，亦或是沿用了他姓氏的缘故，他时常忘记他们是师徒关系，本能里，总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

    身怀绝技的一代宗师，就这么一把屎一把尿，一日三餐，哄睡陪玩的把孩子拉扯大了。

    说来也奇，这孩子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漂亮聪颖。

    邈云作为艳眉宗的外门门主，生得风流倜傥，能文能武，一武艺高超，二精通方术毒学，三擅长八卦易卜。

    小弥萐寸步不离邈云，他给一群弟子们讲经授课的时候往往也坐在一边旁听。耳濡目染之下，两岁便能说会道，三岁时已经识了许多字。

    他天生早慧，却喜静不喜动，晨练总是花拳绣腿地偷懒应付，渐渐的邈云便知道他不是练家子的料，也不强求他学武功。

    等到了五岁的时候，小弥萐已经将几册基础的药经图谱背得滚瓜烂熟，还写了一手好字，常常为宗门誊抄一些文书，或跟着师兄们一起进山采药摘果打猎，或下山到城里市集买卖药材，旁观已经出师的弟子给乡民把脉坐诊，自己主动帮忙给师兄写药方子，抓药熬药。

    而其他几个同龄的弟子，都还认不了几个字。

    邈云惊叹自己捡到了宝贝，对他的喜爱溢于言表，这孩子奇才外显，丰姿神俊，未来可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命格？

    于是在弥萐五岁时的一个月圆之夜，邈云净身焚香，给他算了一卦。

    “造化机权，刚柔动静，斡生成、运契周天……”

    卦象一出，坤上乾下，地天泰！

    邈云心中喜悦，泰卦乃吉祥如意之卦，预示这小子的命极好，而且会越来越好，中途即使遇到危难也都能有惊无险。坤上乾下，外阴内阳，说不定，还能与比自己身居高位的女子结一段姻缘。

    泰卦只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便是第六爻的爻辞。象曰：城复于隍，其命乱也。

    意指其人不得善终。

    邈云不放心，算了正卦又算变卦，结果还是一样，预示弥萐前途通达，可立身于万人之上，但最后大势去也，便急转大凶，会有血光之灾，早夭惨死之尤。

    此乃盛极则衰的卦象。艳眉宗最顶尖的弟子，最后都会作为内门弟子，被选拔到宫中。如果身怀机缘，在宫里平步青云，权倾朝野，也不是没有前例的。

    可是……入宫之后，一旦失足，让自己陷入险境，那下场可就身不由己了。毕竟宫中人心险恶，危机四伏，最坏的情况，不但死无全尸，还会株连九族。

    邈云匆匆掐指再算，如何才能给弥萐扭转终局，结果却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自弃锋芒，明哲保身。

    是平平凡凡，与世无争，波澜不惊地寿终正寝？

    还是锋芒毕露，叱咤一时，却英年早逝，大起大落？

    邈云此时心境实在复杂，只希望自己算错了。

    但……他神机妙算，很少会错。

    如果弥萐只是他的弟子，他也许会拿他的性命来与上天赌一赌。万一，能逃过一劫呢？

    谁不希望自己的徒弟能叱咤风云，出人头地，有一番惊世骇俗的大作为？

    这孩子，是百年一遇的天才啊……

    他却早就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有谁会忍心，眼看着自己的孩子登高跌重，最后不得好死？

    哪怕平凡庸碌，但一生无忧，平安喜乐，才是大多数父母对孩子最真实的期盼。

    邈云实在不甘心，又算了几卦，直到听到清晨的第一声鸡鸣，才抬起疲惫困顿的眼睛。

    他起身推开门，慢步到花圃。

    花圃里种着各种花草，一年四季蜂蝶翩然。小弥萐最近喜欢清晨来花圃收集晨露，用来入药。

    师兄们觉得他人小鬼大挺好玩儿，所以给了他一些剩余的药材，让他自己配着玩儿。

    最基础的去火清热解毒丹，人家用井水，他偏不，每天天不亮就来采集花瓣上的晨露，说要看看效果有什么不同。

    众弟子都是贪睡的年纪，只有他，认定了要做一件事，就言出必行，日日坚持早起。

    弥萐身高还不及他腰，rourou的小手一边捧着一盅玻璃小罐，一边捏着一柄竹签子，点着晨露往花瓣边上轻轻一引，那露就滴入到凑在花下的小罐里。

    那动作，认真得像是在取蜂针，采蛇毒。

    取完一坛花，转身才发现邈云正顶着黑眼圈，站在微亮的晨曦中看着他。

    “咦？师父！您今日怎么也这般早起？”

    小弥萐一边问，一边抱着小罐，哒哒哒跑到邈云身前，仔细端详了一番他的脸，煞有其事地说道：“师父，看您面色脾阳亏虚，运化失司，昨夜应是没睡好？现在时辰还早的很，师父快回房再休息一会儿。”

    邈云蹲下身，摸着他的头笑道：“师父睡不着，来看你采晨露。脾阳亏虚，运化失司……这些词儿都是谁教你的？”

    “你别告诉别人，是师兄背书的时候我偷听的！一开始我不懂什么意思，后来又问了师兄、查了书籍才知道。”

    一阵辛酸涌上心头，邈云展开双臂，任弥萐粲然一笑，钻入他怀抱中。

    “师父！”

    “这些本来都该由为师教你的……是为师有愧于你……”

    “师父，你怎么了？”

    弥萐注意到邈云沉痛不已的表情，担心地问道。

    邈云摇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

    “萐儿，你愿不愿意一直留在山中，与师父为伴？”

    弥萐认真点头：“当然愿意。”

    “那好，为师会尽量保护你，不让你被选入宫去。”

    弥萐似懂非懂地歪了歪头，他不是很明确“宫”是不是城里大人说的皇帝住的那个地方，为什么师父要突然对他说这些话？

    师兄们说起皇宫，都是一脸的憧憬，仿佛只有特别厉害的人，才能踏入那个比天还高的门槛。可听师父的意思，难道，入宫是一件很不好的事？

    “萐儿，接下去的这些话，你要好好记得。昨夜为师替你算了一卦，可惜美中不足，便想要替你改命。有句话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如果为师为了保你的性命，选择掩盖你的锋芒，故意不教你任何本领，你会不会怪师父？”

    小弥萐漆黑浑圆的眼珠亮晶晶地盯着邈云的脸，仔细想了想，爽朗道：“师父对我最好，我不怪你！”

    小心思却藏了起来。

    本领本就是自己学来的，师父如今有苦衷不能教我，我自己还不能偷偷问偷偷学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话我记下了，可只要我深藏不露，凡事装傻充愣，谁又知道我身怀绝技？

    邈云不知道他心中打算，听他这么说，只是伤感。

    “虽然遗憾，但这是为师目前能够想到的，为你修改命格的唯一办法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师父一定会尽快再想别的办法，保你无虞！”

    小弥萐点点头，对占筮、命格之说并不以为意，又晃动起手里的朝露，邀功道：“师父你看！”

    玻璃罐子里满当当的花间晨露，和他小小的身体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

    是啊，这孩子有的岂止是天才，还有脱颖而出的勤奋，和惊人的毅力。

    他却要亲手将他变得泯然于众人。

    邈云嘴上夸奖着：“都攒了这么多了！天道酬勤，萐儿好生努力！”

    眸中流露出的情绪，却痛若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