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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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栽下的柳条已生长成茁壮小树,你轻拽着抽芽的柳条,看一树碧翠向自己倾斜。 “殿下打算何时下葬?” 你松手,失去引力的枝条轻巧弹开,带动柳叶摩擦的呼啦声。 “他没有死。” 七日里身体不腐,与其说死,不如说是陷入了长久的安眠。 干吉提醒你:“他服用了巫血,身体与常人有异。” 你转过身,一字一句:“那他更不可能死。” 张修不是说,这是能使人长生不死的灵药吗? 干吉默然。 “我以为殿下会看得开。” “我只是陈述事实,他没有死。” ……如果他死了,你便恨他。 迷雾重重拨去,天际的乌云从缝隙里透进白光,可要说是月色又太过惨淡。你在一片虚无里看见了那个本该躺在棺材里的人。 你看着他,看他火红的发尾似枯去的血液,看他眼底的凹陷是不会圆缺变化的残月。 “张角,你不该出现在我的梦里。” 如果梦外已经选择了离去,梦里也该把俗世抛弃得干净。 “你如果真的死了,”你恶狠狠道,“再来纠缠我,就是阴魂不散。” 然而梦里的张角只是沉默,那双异瞳注视着你,右眼金光黯淡,几乎褪色为和左眼一样透薄的灰。 你上前一步,去抓张角缩在袖袍里的手——他的手皮包着骨,几成枯柴,反倒给了你一丝真实的安慰。 “你不准死。你还没看见我平天下,还没看见你完不成的事业,在我的手下一点一点功成。” “它们对你而言是空中楼阁,对我来说却是轻而易举——你还没有看到这些。” 你咬了牙:“你不准死。” 拽住张角的手越发用力,想拉扯着他重返人间。 可冲破迷障,跌回冷月下的床榻的,只有你自己。 “殿下是要去找他吗?” 仔细擦拭过的剑收回剑鞘,凛冽寒光一闪而过。 “死了还有鬼魂,还有转生,我不信我找不到他。” 你站起身,廊外清风飒飒。 “你要拦我吗?” “……桃源村,殿下,他在桃源村。” 腰间的剑被逐渐握紧:“……所以你是在试探我。” 早该想到的,干吉怎么可能会放弃他。 “如若我去,张修不会现身的。” “殿下,张修在等你。” “……他也是。” 柳絮扑面,是万物复苏的好时节。 桃源村,不过是一处幻境,是巫力和残念在张修的腹中纠缠,拉扯出一幅虚幻的图景。 再次入村,村民还是好客如旧,家家户户捧出瓜果热情地招呼你,胆大的孩童跑上前来,扯住你的衣角要你陪他们玩。 “文郎快来,阿婆做了一桌子的菜等你。” 磨得锋利的长剑凌厉出鞘,吹发可断的刀刃反着冷光。 “我是广陵王。” 话音刚落,祥和的乡村风光便变了样:从白云到泥土全被染上不详的红,村民的额头上都生出第三只眼,贪婪地注视着你。盘中瓜果化为鲜血淋漓的肝脏,空气里泛着血液滑腻的腥甜,皮肤上湿热的触感像是被什么肠胃黏膜包裹。 那美貌近妖的天师终于出现在了你面前,拖曳的蛇尾晃出漂亮的弧线,几息间就凑到了你面前。 “殿下怎么有空来小道的村庄坐客。” 你挑了个剑花,长剑直指张修的咽喉。 “他在哪?” 张修丝毫不惧那只差分毫就能在他脖颈上捅个窟窿的剑尖,反而主动地凑上前,任寒光划破皮囊。 细腻腻的白皮破开,却没有半点鲜血流淌,反而直接露出了一截精致白骨。 “殿下问的他,是……” 你不愿与张修猜谜:“张角。” 张修故作讶然,高挑的蛇尾摇头般灵活地晃。 “大贤良师怎会在小道的桃源村?” “小道虽避世多年,但也曾听过传闻,他应是在殿下的广陵定了居……” “张修。”你的手腕一抖,剑锋自上而下,剖开张修颈上的皮囊,再抵住皮囊内突棱的骨。 “他的魂魄在你这里。” “还回来。” 张修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戴了黑色护甲的指抵在唇边。 “魂魄与rou体分离?殿下,子不语力乱鬼神……” “把你的触角收回去再说这话。” 你冷脸踩断地面上偷偷向你爬来的触角。断去的触角翻了个面,融成模糊的血rou,再稀释进松软的土地。 “好……我带殿下去就是了。” 你还记得这是张修布道讲经的地方,空地后是一棵繁盛异常的桃树,郁郁葱葱,枝条被沉甸甸的果实压得弯垂。 张修抬手摘下一颗,粉白的桃就在他手中自动剥去薄皮,露出内里的鲜红心脏。 噗通,噗通,在张修手中跳动。 尖长的黑色护甲稍一用力就刺破心脏,将它裂成两瓣。张修当着你的面嘴角裂到耳根,将捧起的心脏吞下。 蛇信舔去嘴角的血渍,意犹未尽。 “这些果实都是在桃源里迷了路的生人,他们的灵魂鲜美,小道平日都舍不得多吃……” 水碧色的眸子和你泛冷的目光相触又移开,转而落在枝桠那颗干瘪的桃上。 “呀,那颗桃子,和大贤良师很像呢。” 你瞳孔骤缩,一剑斩断张修探出的触角,向那颗桃子伸出了手—— “不要碰!” 一阵冲力将跃起的你撞倒在地,你顾不得疼痛赶忙抬头,却见原本挂在那儿的桃子眨眼间变成了一颗滴着血泪的眼珠,不甘而贪婪地死死盯着你。 “你怎么这样轻率!” 气恼但稚嫩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你转头看见那个同样跌坐在地的男孩,迟疑片刻。 “刘辩?” 他是刘辩儿时在这里留下的残念。 刘辩复杂地看了你一眼,在很久前你就明白了他眼中的是什么。 残念早已消散,今日突然出现,也只有一瞬间。 “你要记着,在桃源里看到的是什么,不一定就是什么——” 那道身影迅速地化为透明,在血色天空下蒸发殆尽。 只剩未尽的余音。 张修酸溜溜地嘀咕:“明明已经消散这么久了,还非要拼了命地凝型。” 你站起了身。 “张修,刀剑你不怕,那仙家术法,你怕不怕?” 张修看着你掌心隐鸢阁的符文,脸色终于变得难看。 似瓷器裂了纹。 张牙舞爪的触角屈服般收回,树头的眼珠悻悻地收起形体。 “殿下,跟我来。” 血色的河流缓缓流淌,一盏盏精致小碟从水面漂过,上面是瓜果和内脏交替着变幻。 张修的触角延长,探入河水中随意地搅了搅,掀起巨大的涡旋。 于是那些瓜果和内脏都一齐消失,失去遮蔽后的半透明河水映出底下的景: 丝缕黑红融杂又飘散,像往杯中水倾倒了墨。那些颜色延伸成细长的飘带,又在即将扯断的下一秒收缩,团成凝实的色团,跳动着,你怀疑自己听到了那和心脏无二的“砰砰”声。 “张角的魂魄就在其中。” 张修的触角挑起一缕黑红,甩了甩,又将那玩意扔回水里。 “如果在河水里待得太久,他的魂魄就会和其他人的融杂,最后化为残念,再也不能回归本体。” 想到什么,张修又恢复了那副绮丽的笑颜,蛇尾晃动着凑到你的身边,不怀好意地去蹭你的脸颊。 “小道要提醒殿下,这河可不是普通的河。凡人身躯沾染到河水,也会有被剥离魂魄的可能。” “殿下要怎么打捞张角的魂魄呢?” 突然,方才还只是亲昵磨蹭脸颊的蛇尾骤然用力,狠狠撞在你的背部,将你推入了河中。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你在入水前看到了张修兴奋的表情。 “殿下……留在三眼神温暖的腹中吧,忘了那个什么张角,也忘记俗世的一切苦痛……” 水流掀起袖口,露出缠绕在手腕上的蛇形手环。那串死物动了动,下一刻从你的腕间滑出,身形越涨越大,化为一条黑色巨蟒。 巨蟒的长尾拍下,在河流里分出一道干涸。 “殿下,快!”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张修彻底崩裂了伪装,人形的皮囊剥裂消融,从血色长袍里钻出的是一条纯白长蛇。蛇口大张,里面发出兽类怪异的嘶吼。 “干吉,怎么是你!” 浸湿衣袍的河水重若千斤,你咬着牙,伸手去捉身旁一缕缕游动的残魂。 不是,这个也不是…… 纠缠不清的残念在你的耳旁哀嚎哭鸣,嘶喊着要你去陪伴他们。沾在身上的河水如地狱里生出的鬼手拖拉拽扯,要将魂魄从你的身躯里夺走—— 直到你的指尖碰到了那一缕拉扯到即将崩裂的血色丝线。 “干吉!找到了!” 黑色巨蟒甩了张修一尾巴,趁他退却立即转身,沉入河流将你托起。 庞大的身躯腾空,像腾升的沉重乌云,毫不犹豫地冲向血色天空。 身后是张修不甘的咆哮嘶吼,你低了头,去看自己的食指。 那条细线很乖顺地缠绕在你的指间,贴合着,像胎记又像纹身。一副理所当然,本该属于你的模样。 张角醒来时看到自己是躺在棺材里。 对于自己躺在狭窄的木盒之间,他并不感觉奇怪。很久前他便想过这会是自己的归宿。 可他觉得你枕在棺材边入睡很不合宜。 他不想吵醒你,可是……实在不合宜,你的脸被棺材边缘压出一大条红印。 “殿下?” 睫毛微颤,你一醒来就看到了他。 还是那副枯槁消瘦的模样,时刻提醒着你他是本该不存于世的幽魂,可到底是活着的。 “所以我欠了殿下一命。” 你不满:“你欠我的可不只一命。” 张角垂眸。他都听干吉说了,你几次险些被张修留在桃源。 “我本是该死过一回的人,殿下不必——” “住嘴。”你生气了。 “你如果这么说,你如果觉得自己不重要,那也很简单——大贤良师,我们从此不闻不问。” 你直起身要走。 “殿下!” 张角急着去拽你,却忘了自己还坐在棺材里,起身时膝盖磕到木板,又跪坐下去。 但好歹是抓住了你的衣角。 “殿下……我只是怕自己要的太多。” 你回身看他。张角半跪在棺材里,那身宽大衣袍裹着他单薄的身形,他仰头,露出那张凹陷的面容。 像是被遗弃。 “你想要什么?” “想要殿下做明君,救天下人。” “又想要……” “想要殿下普度了众生,也能普度一只鬼。” 张角仍是觉得自己贪心。神明庇护的是生人,又怎会庇护本不容于世的幽魂。 他光是活,就已有悖天道。 “张角。” 你俯下身,捧起他消瘦的脸,在他的额间留下一吻。 是神女对信徒的允诺。 “你若觉得自己贪心,便将此事看成交易。我答应你,你也允我一事。” 张角蜷了蜷手指。 “殿下请说。” “你既想看我度众生,就乖乖待在我身边,不要再像此次一般闹出神鬼之事,悄无声息溜走。” “广陵是信正道,信天子正气的地方。” “子不语力乱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