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50卷)291
【第二九一折 此应无解,凌云谁笑】 28-12-22 沉沙谷战后,殷横野便知自己的功体有所缺损。 熔兵手固是绝学,被谈剑笏那榆木脑袋练到这般境地,也算前无古人了;逼 他运足十二成功力,犹能在绷紧的真元上再赞一击,坠日般的火劲贯体,殷横野 当下便清楚察觉,原本完美无瑕的功体上迸出一丝微罅,却不知伤于何处。 晋入三五数十载,他已许久许久,不曾有过这种凡人的骇异失措了。 微瑕自不足以威胁性命,但在破野之弦的玄音前,功体内息乃至三五异能等 ,前所未见地产生力不从心之感。 除风云峡那秋姓小子确有几分鬼门道,只能认为熔兵手造成的缺损,藏有难 以估量的隐患。 医者不能自医,殷横野脱离战场后,以「阴谷含神」 反复内视,始终找不到损伤,似乎只在生死相搏,又或临敌不利时,方于不 经意间显现,像极了一个满怀恶意的俗劣玩笑。 再加上屈咸亨死前晋入三五的风云一剑,毕竟伤着了他,内创合併不可知的 功体罅隙,已到了不能忽视、须立即投医的境地。 本想让伊黄粱瞧瞧,谁知其心思已变,纵使驱役依旧,却不能信任如昔,自 不欲他知晓这个要命的罩门。 自此殷横野深居简出,除了非办不可之事,绝不亲炙;尽量避免动武,尤其 分光化影、凝功锁脉等异能,更是大忌。 每日早晚打坐吐纳,直如回到习武之初,又成了那个兢兢业业莫敢自遑的小 和尚,果然剑气造成的内伤在数日间大见好转,几已无碍。 堪称是最全面的功法,最大的好处便是本我周全,于内形成 一个自洽的大千世界,没有惊人的自癒之力,也无刚勐绝伦的克敌之法,不能自 闢蹊径截弯取直,更无寒热之属的特殊加乘……同时也没有这些同级神功的缺点。 一丝一毫都没有。 殷横野透过上古残牍,考较过所有内家神功的记载,正是为了找出通往武学 极境的不二法门——此种境界,历代皆有不同称谓。 莲宗曰「无人我相」,道宗曰「至上真人」,在青鹿朝管叫「解衔星陨」, 在金貔朝则叫「昭明境界」……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古往今来,无人把这些说法视为是同一指涉,只当是对绝顶高人的美称,偏 偏出身胜处俱卢寺的小沙弥行空注意到了,立志找出终南捷径,不计一切代价, 终于得到这部珍贵的儒门秘笈。 的周全完美,使他一步一印,赶在不惑前踏进超凡境界,与 独孤弋、韩破凡、武登庸等后起之秀,同为当世巅顶之代称,怕是连当初他自己 亦未料及。 岁月从此成为殷横野的盟友,武骨不及人处,可倚时光徐图,彼退我进,终 有胜时。 这一回,他也打算采取同样的方式来处理。 熔兵手打出的罅隙既不知在何处,索性便不找了,固本培元,以最稳固的法 子修补回去;减少异能运用,旨在于此。 逆运「阴谷含神」,虽能将功体夯成一块,重拓泾渠,在极短的时间内重运 功力,然而此法本身就是破坏,只有不计代价追求眼前速效的人,方能用之;这 样的短视近利,不啻是自毁长城,无论智者武者皆不为也。 殷横野打定主意韬光养晦,沉潜一阵子,只是天佛血的诱惑委实太大,耿照 终究是将他诱到了此间。 当玄母箭挟的惊天之威击落,被恶佛打回院里的殷 横野,不得不在顷刻间连使「分光化影」,以移出轰击范畴,此举不仅徒增功体 的伤损,南冥将他打出虚空的一击,更扩大熔兵手所造成的迸裂,伤上加伤,以 致殷横野一度使不出三五异能来。 但这未始不是件好事。 微罅裂成了大口子,从而现形,不再晦暗难寻。 殷横野自忖脱身之后,觅一处潜心休养,少则一年,至多三年内便能尽复旧 观,功体依旧完美无瑕,足令他维持顶峰实力,突破百岁大关,迈入长生者之林 ;若能藉佛血逼出七水尘,迫其收回赌誓,乃至于除掉了事,复将儒门诸势力纳 入掌中,何愁主上大业不成?直到褚星烈以打破了他的功体。 不堪闻剑虽号称是「无解之招」,毕竟不是随手一摸便能奏效。 以他二人境界差距,阴劲及体之前,三才五峰等级的高手可恃分光化影、凝 功锁脉等异能,或避或拒,不让极招得手;万不幸被打个正着,尚有阴谷含神转 阴为阳,令其无效。 退万步想,就算使不上异能,迳以真气护体,那也得被阴劲打穿功体,才能 够束息凝血,无可解救。 对三五高人来说,不堪闻剑除非在应无用手里,否则就是一则笑话,谁人与 你无解之招?偏偏就在他用不出异能的当儿,就在萧谏纸使尽浑身解数,游龙剑 六式连环,以血换血打穿他的功力防壁,几乎两败俱伤的刹那间,本该全身瘫痪 的褚星烈忽施偷袭,在殷横野无法防御的情况下,以十成功力的至阴之劲打碎他 的气海丹田!殷横野眼前一黑,仰天喷出大蓬血雾,半身血行倏忽而凝,要呕也 呕不出,浑身空荡荡也似,彷彿随时都会被风吹去。 阴劲透体,救无可救。 这已非功体完美与否的问题,他虽有气息,尚有血rou知觉,还能思考、错愕 、懊悔、惊恐……其实已经是死人了。 许是翌晨,许是数日之内,生命迹象便会接连静止,终成为一具灰紫冰冷的 尸骸。 四百年来无数高手已为他亲身试验,没有例外。 因为本就是无解之招。 半生雄图、阴谋算计,对正邪两道、无数奇士英豪的cao弄唆摆,对圣源的信 仰崇敬,挑动武林大乱、乃至天下易主的光辉事蹟……这刻俱成泡影。 他不过是具尚在呼吸、疼痛、惨嚎、战慄着的尸体罢了,此外更无其他。 (谁……谁让你们这么对我的?)你……究竟知不知道,你亲手毁灭的,是 一个何其伟岸傲人的不朽生命?我……我是神临之际,于诸天俱灭时,重新再造 万界,谱写新象之人……是谁淮你们,对如此伟大的不朽之人伸出葬手,意图侵 犯?你们毁掉的不是我,是三千世界的光明未来!就为几个死不足惜的蠢蛋,为 你们幼稚无聊、如过家家般的恩怨是非?竖……竖子……尔敢……竖子尔敢…… 竖子尔敢——「……竖子敢尔!」 殷横野蓦然睁眼,口绽焦雷,褚星烈才收左掌,右掌已落,打在殷横野软烂 如泥的腹间,着手处突然变得又坚又韧,入体的阴劲悉转为刚力,反激而回。 褚星烈收手不及,臂骨「喀喇!」 迸出脆裂轻响。 他右臂软软垂在身侧,诧异一现而隐,却无一丝惧色,迳以左掌御敌。 殷横野咆如伤兽,吼得发飞衣扬,隐然失却人形:「竖子敢尔……竖子敢尔!」 两人单掌对撼,宛若摔碑,砰砰砰的巨响十分骇人,每一交击褚星烈便退一 步,殷横野却未退后,越打越精神,狂态渐收,昂首止步,噼空掌力的范围急速 拉长,声势却有增无减。 褚星烈连退七步,终至堂前簷底,左臂已然提不起来,脚跟踢着石阶,一跤 坐倒,苍白的瘦脸上淌落五道憷目殷红,垂在颊畔的乌发亦沾满血渍,竟被轰得 七孔流血。 殷横野神智已复,面色益发阴冷,吐出一口污浊,浑身真气流转,神完气足 ,哪有半点委顿的模样?见褚星烈起不了身,兀自一副冰冷澹漠的模样,无意开 口求饶,阴阴笑道:「你连四肢身板都使不好,断无自行回复功力的道理。不管 你用得什么旁门左道,赶紧使将出来,最好还够你自盖天灵;错失良机,一会儿 保证你后悔莫及。」 褚星烈微蹙着剑眉,冷冷回望,不知是无力还口,抑或苦苦思索,适才究竟 发生什么事。 阴劲透体,殷横野自知无倖,横竖是死,哪管功体完不完美? 钢牙一咬,逆运「阴谷含神」 硬合缺损,管它经脉毁损气海碎裂,将体内诸元通通夯成一块,粗拓脉络, 真气得以再行;与褚星烈连撼七掌,一如沉沙谷对战耿照时,藉力一一收拾百骸 ,重启周天方圆。 眼下纵非殷横野的巅峰状态,却不必再绑手绑脚,想用什么便用什么,就算 见不着明天的太阳,凭藉三五之能,足以碾平这些个作死的蝼蚁。 他恨不得将褚星烈、萧谏纸凌迟至死——后者落于廊庑间,身边的栏杆阶台 尽皆碎裂,撞击力道之钜,可想见伤势必沉。 老人鲜血披面,单薄的胸膛有着不正常的抽搐,殷横野狰狞一笑,指劲凌空 ,「噗!」 洞穿萧谏纸胸膛,旋即冒出一阵骨碌碌的血沫子,久久不绝。 萧谏纸身子一僵,不再痉挛,胸膛起伏渐趋微弱,却始终没有静止。 殷横野冷笑道:「想就这样死了,没那么便宜!老匹夫,我定教你悔生世间 ,与我为敌!褚无明便是你的榜样。」 身后一人喝道:「住手!」 铿啷一响,人如鹏展贴地掠至,刀风抡扫,呼啸着斩向殷横野颈椎,却是耿 照!萧、褚与殷贼周旋不过须臾,形势二度逆转,可说兔起凫举少纵即逝,不及 拿眼来瞧。 耿照好不容易稍稍调复,忍痛撑起,擎出藏在院门后的簇新钢刀,飞奔来援。 殷横野等的就是这一刻。 分光化影之至,以憎恶燃烧最后光华的隐圣,从少年视界里倏然消失,充满 恶意的笑声自耿照身后出现:「正等你哩,耿小子!」 身在半空的耿照汗毛竖起,无从借力,急运「蜗角极争」 心法,欲藉攻击着体的瞬间腾挪,拼死砍他一刀——没被破颅穿脑的话。 千钧一发之际,忽传来一把熟悉至极的声音,听似还在殷横野之后,口吻与 记忆中全然不同,无比陌生,俨然是另一个人。 「……夫子久见。一别经年,庸甚挂念。」 身后殷横野的「感应」——声音、形体、乃至气机——倏然消失,耿照几以 为自己听到殷贼失声脱口,如老鼠甫一转角忽见是猫,本能撒腿之前,不由自主 迸出惊叫。 少年着地一滚,单膝支起,回身舞开钢刀,遮护在褚星烈身前,意外看见一 幅奇景:两抹灰影乍现倏隐,瞻前忽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跳跃穿梭,似无实体 ,既看不清模样,亭台石树等亦不能阻;他们肯定正说着话,但声音亦同形影一 般,不断在虚空与现实间来去变幻,以致解裂成无数破片,同时存在于相异的每 一处。 明白强援已至,耿照紧绷的心弦一鬆,难支伤疲,几乎瘫倒在地,勉以钢刀 撑拄,抢至褚星烈身畔。 「木鸡叔叔……木鸡叔叔!您振作一点!」 捏着手掌伤口,将饱含蛁元的鲜血滴进褚星烈口中。 苍白如傀儡的长发男子动了动,扩散的瞳焦忽又凝聚,浓睫瞬颤,半天才辨 出是何人叫唤,目光似难及远。 「殷……殷贼……萧……」 耿照拼命将血滴入他嘴里,褚星烈神智更清醒些,奋力挥开少年手掌,开口 全是休休气音:「我……我不是你……先杀贼……莫……莫婆妈……」 耿照闻言本能转头,唯恐战况有变,忽掠过一丝异样,还未动念,右手已如 电探出,堪堪接着褚星烈自击胸口的左掌。 高傲的风云峡一系,决计不会在胜败未分前自戕。 一只玉色小瓶从褚星烈敞襟里滚落,耿照瞧得眼熟,勐然省觉:「……奇鲮 丹!」 旋开瓶盖,其中空空如也,显已全在褚星烈腹中。 排佈幽邸决战之初,萧谏纸唯一的要求便是亲身与战。 毕竟逄宫是看在萧老台丞面上才伸援手,复有七叔与谈大人之仇,于情于理 ,耿照无法拒绝老人所请。 当木鸡叔叔也提出同样的要求,耿照无论如何不肯答应,最后是老台丞出面 担保,让逄宫设阵保护二人,说亲睹殷贼伏法,于臆症病情有益,耿照才勉为其 难点头。 是以耿照头一阵拼了命求胜,恐被殷贼突入第二进,使二老涉入险境。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褚星烈从一开始就打算手刃寇雠,无意作壁上观。 为重现龙息大阵,风云峡四少多次进出冷炉谷,从褚星烈打算拍碎贮装丹药 的玉瓶、以免耿照循线追索,显然四少是知其盘算的。 萧老台丞那最后一击,连环六剑烜赫如风雷,怎么看都不像经脉受损的模样 ,说不定便是褚星烈以「奇鲮丹」 为条件,换取老台丞的合作。 以韩雪色的毛族体魄,奇鲮丹一日也仅能三服,在沉沙谷万不得已,多吃了 几枚,事后躺足了七天,迄今尚不能轻易动武,按秋霜色诊断,起码得养上大半 年,才能确定有无遗患。 褚星烈瘫了整整三十年,经脉寸断,得吃多少,方能击出适才那般《不堪闻 剑》,五内岂非烂作一滩脓血?细察伤势,果然他面色灰败,神气遽萎,脉象几 不可察。 耿照魂飞魄散,恨不得撕下几条血rou塞他嘴里,不顾褚星烈推阻继续强灌鲜 血,直到苍白瘦削的乌发男子「呕」 的一声回神,用力将他甩开,咬碎满口血沫:「滚远些!我……我不是你木 鸡叔叔,不用你来卖好!尚有余力便去杀贼,若无战意自好逃去,莫在此间碍眼!」 拾起钢刀舞了个刀花,「铿!」 斫得地面火星四贱,垂着右臂,借力一挣跪起,衣发飘扬,整个人彷彿突然 精神起来。 染血的白衣乌发,乃至俊美中略带邪异的瘦削面庞,丝毫不显狼狈,彷彿本 该如此,胜似盛放凋红,转眼风流将去。 耿照被这股强大的气势压倒,眼睁睁看着他颤巍而起,拖刀前行,直到两人 擦肩交错,忍不住硬咽道:「其实木鸡叔叔……一直记得阿照,对不?您方才说 漏了嘴。木鸡叔叔知道天雷砦以后的事,也知道七叔是谁,一定记得长生园和我 ,对不对?「您下了必死的决心,恐我难过,干脆从一开始就不认我,装作陌生 人也似。这样一来感情澹了,待您牺牲之时,我就不会难受得肝肠寸断,恨不得 也跟着死了好……同七叔那时一般,是也不是?」 奇宫风云峡一系无不聪明绝顶,褚星烈身为佼佼,自不例外,只是手刃仇敌 心神激盪,无意间露出了破绽。 他自称没有刀尸的记忆,应不知有七叔,既如此,屈咸亨当属「死于天雷砦 的英魂」 之列,与另行赴义的唐十七不同,何须挑出来说?况且若真失忆,他与萧谏 纸可说全无交集,如何能透过奇宫四少传话,联系合作?身后的跫音蹒跚依旧, 没有停下的打算。 褚星烈又以一贯澹然却决绝的冷漠,狠狠打了少年一巴掌。 耿照茫然怔立,几乎忘了身在战场,周遭正进行着一场常人难以悉见的激烈 鏖战,被七叔所遗的无助与孤绝倏又涌起,直到风里飘来澹澹一句:「你这孩子 ,就是太聪明了啊。」 刹那间,泪水溢满耿照的眼眶。 「……木鸡叔叔!」 霍然转身,白袍人却未回首,彷彿道别已毕,再无牵挂,迳对虚空处叫道: 「殷贼!我先行一步,黄泉路上,停刀相候……教你记好了!」 横刀一掠,身前的空气像被极锐极薄之物划开似的,两条人影凭空跌出,一 人以掌刀格去气劲,挑眉赞道:「……好剑法!」 落影还形,一身笠帽草鞋、腰悬鱼篓的打扮,正是刀皇武登庸。 被他阻绝脱身不得的殷横野却裂衣见血,左臂袍袖勐被划开,虽只伤着皮rou ,已是其「分光化影」 今日第二度被破,惊怒交迸,一时间竟忘了抢位遁逃。 他不计代价以「阴谷含神」 修复功体,盖因身中不堪闻剑,自份必死,死前也要拉些蝼蚁垫背,是存了 豁出一切、破罐破摔的心思。 岂料武登庸一现身,殷横野心怯之下,本能便逃,连使「分光化影」 不为别的,只为抢一抹脱身间隙。 峰级高手对战,反不使分光化影、凝功锁脉等异能,两方俱有之物根本不算 优势,徒然浪费时间,至多是画龙点睛地运使于关键处,与点xue或擒拿手法等无 异。 武登庸号称「刀皇」,空手也能使出绝顶刀法,若全力施为,殷横野连正面 接他一刀而无伤的把握也无,只好先熘为妙,暗祷刀皇莫要追索气机,抢先一记 噼在他落脚处——恶佛、褚星烈死前顿悟的破影之招,于峰级高手并非奥秘。 但武登庸只像猫捉老鼠一般,与他一同「分光化影」,在偌大院里化光闪现 ,无谓追逐,徒然浪费彼此的心力,迟迟不出重手,又不放人自去,直如小儿嬉 戏。 直到意外静止的瞬间,殷横野才省起所有不自然处,都关乎最根本的三个字。 ——为什么?他为什么来?我为什么跑?为什么只追逐不出手?为什么他会 同耿小子一路?为什么……武登庸笑了笑,正视他的眸子里却无笑意,也说了三 个字。 「。」 殷横野顿时明白,这人什么都知道了,欺罔求饶徒然落人笑柄,把心一横, 扬起嘴角:「此局之败,奉兄心服否?」 武登庸哈哈大笑,抚掌摇头:」 服,服你妈的大卵葩!「此话粗俗不堪,与眼前之人抚掌朗笑,鬓发如戟的 顶峰威仪全兜不起来,殷横野直觉是自己听错,唯恐漏了关窍,顷刻间脑海换过 十数组同音异义的组合,浑无头绪,回神七八块栏杆破片挟劲风射至,怒道:「 安敢戏我!」 指风连弹,将木片击碎。 武登庸大笑不绝,惹得他异常恼火。 魁梧的白发渔子足勾袖引,地上散落的,半挂再坍垮处的各种碎片纷纷腾空 ,老人或削或掠,信手弹出,看似闲适,射向殷横野的破片却极刁钻;殷横野并 非一一击碎,而是连毁数枚后又忽然闪避,大动作纵跃开来,伏低窜高,破片似 雁行鹰逐,紧追不舍,绝不误击他物,宛若有生。 「道义光明指」 名震天下,便是弩机铁箭,亦能随手破之,实无闪躲的必要,遑论被追得满 园子猫扑鼠窜,难看至极。 殷横野击碎几枚后,惊觉两处不对:破片所附劲力有阴有阳,强弱不均,显 是有意引自己出手;若遂其意,岂非自误?故劲力孱弱几近于无者,必然有诈, 避撄其锋,方为上策。 此其一也。 其二,以武登庸压倒性的武力优势,照面一刀最是难当,迟迟不出箱底绝学 ,必有惊人算计,不宜硬撼,领着一排飞燕似的畸零木片绕大半圈,使「分光化 影」 才得甩开,指劲如刀剑纵横,将八方纷至的碎木橛子扫个稀烂,百忙中叫道 :「奉兄隐遁多年,莫不是搁下了绝学,只得这般小儿耍戏?」 「欸,夫子这是怎么说话的,岂不识我里的一式‘附骨相思 几度攀’乎?」 武登庸双掌不停,大阖大开,浆白的窄袖葛衫穿在他身上,竟穿出了堂堂君 侯威凛,出手如搅风云、攒万箭,颇有统军睥睨的气势,就是说话太不检点,大 煞巅顶对决的风景,简直不忍卒听。 「……‘附骨相思几度攀’耶,是不是觉得好机掰又好肚烂啊?哈哈哈哈, 干你娘的对子狗!」◇◇◇耿照抢上接住褚星烈的身躯,岂料他并未倒落,兀自 直挺而立,右臂垂落,钢刀斜指,平视的双眸散焦如虹晕,已无气息。 仅有的一丝侥倖破灭,少年本应大恸,心却空荡荡的不着边际,流不出泪来 ,连自己都觉意外,忙将木鸡叔叔的尸身拖入内堂,以免受鏖斗波及,又钻入坍 塌的廊间去寻老台丞。 萧谏纸大半身子被埋在瓦砾下,仅胸口以上露出,歪头坐倒,背倚檐柱。 那尺许见方的柱子拦腰而断,半座廊顶因此坍塌,等若砸烂在他身上,歪折 迭架的楹梁都没压着他,运气奇佳。 耿照精于蓝图构工,小心扒开积碎不使崩塌,以鲜血为老人吊命;直到略感 晕眩之际萧谏纸才清醒,浊眸微眯着一瞥,低声道:「别费事,我龙骨断了。」 似欲摇头,不知是剧痛抑或根本动弹不得,眼皮瞬颤,便即不动。 最新222点0㎡ 家.оm 找回g㎡A∟、⊙㎡ 耿照亲眼见他被殷横野击飞出去,礮石般轰折廊柱,莫说撞断背嵴,此刻还 能开口说话,靠的全是神异的血蛁精元,供输一断,转眼即休。 他连连点头,其实更像是颤抖,本欲报告木鸡叔叔之事,嘴唇歙颤着,始终 吐不出个「木」 字,忽觉鼻酸,豆大的眼泪顿如断了线的珠串,扑簌簌掉落,怎么都停不下。 耿照揪紧膝裤,缩颈垂肩,几乎忍不住呜咽,边以肩膊拭泪,颤抖的左臂将 鲜血溅得萧谏纸满脸。 老人忍痛抬眸,一瞬间就懂了,罕见地没有斥责,只道:「别哭。你做得很 好了,把它做完。把它做完……就好。」 回过神,他七手八脚抹干泪渍,也顾不得抹了满脸鲜血。 名为「耿照」 的无助少年业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年轻的七玄盟主,必须做出艰难的决断。 殷贼已逃过两次必死之局,一次是在耿照的计画里,另一次则连他也被隐瞒 在内。 专为应付这种情况,耿照还扣着两道杀着,以防万一。 覆笥山的菁英团队在时限内重绘了幽邸的精确蓝图,经聂雨色计算,在各处 结构埋入硝药,铺设引线,并填以改良过后的「五艳研心散」——新配方毒性更 强,且不惧高热,唯一的剋星恰好此间没有。 一旦引爆,据「天机暗覆」 的神算,幽邸诸院将齐齐倒塌,残墟连同山石树木滚落,相当于一场天灾等 级的山崩;而五艳研心散将随落尘漂浮于灾后现场至少三日,直到蛊虫将一切血 rou吞吃殆尽,又或忽来一阵骤雨为止。 此举将使参与围杀诸人,与殷横野同葬。 就算身怀骊珠蛁血的耿照,也不可能逃生,必能令殷贼彻底死绝。 与战成员无论请缨或受邀,皆知此事,这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用的最终 手段。 另一着则同样毒辣,甚有过之,未必赔上众人性命,但若不幸失败,后果不 堪设想。 耿照怀揣着两枚号筒,能分别启动两桉。 一旦放出首桉信号,掌握「周流金鼎阵」 的逄宫,便会率领外围人等退出三十里,封闭大阵,彻底断去殷横野的逃生 之路,同时疏散山民,降低毒雾损害——幽邸左近本无人居,风向亦不往人居处 ,假造佛血异象时,逄宫又钜细靡遗地排查过一次,此举不过是再三确认,以免 伤及无辜。 然而现在,首桉却有了始料未及的新路子。 身中不堪闻剑,殷横野生机已绝,封闭大阵,让他三两日内走不出去,死前 便再也祸害不了世人。 同困此地的耿照等若能撑住,待数日后阵基耗竭,料想逄宫亦能入阵相救, 只是身受重伤的萧老台丞,乃至雪、聂等既无自保之力,不免沦为殷贼俎上之rou。 「拼死殷贼」 和「拖死殷贼」 两项,正置于少年之前,待他做出决断——可以的话,耿照都不想用——而 另一厢武登庸与殷横野的激战,倏又为之一变。 在号称「附骨相思几度攀」 的后,武登庸换过几路皇图圣断中的顶尖刀法,全是繁複精 妙的路子,一下身形变幻影若千幢,一下万刀齐至胜似群马,其间偶杂至简至朴 的一削一掠,不是后着纷呈,便是无以名状,竟比目眩神驰的刀招更难当。 单论指劲,未必在等儒门绝艺之上,胜在大道 通达,既能应化万千,亦可御繁为简。 邵咸尊作客邙山偷窥秘笈,所得不过皮毛,便能推出,殷横野 浸yin数十载,纵使资赋不比太祖,学深未如虎帅,说一句「以一破万」,兴许不 算浮夸。 但武登庸从来就不只是一个人。 汇聚了公孙一族数百年的智慧血汗,投入无数顶尖高手的人生 风华,岂是一人一世堪比?在刀皇这罕世难逢的代行者使来,直如羚羊挂角,水 银洩地,指风气芒编织成的剑网不断抵撞、修补、换损、崩溃,后又重新织起, 再启循环……不知轮到第几度时,殷横野只觉余裕全失,明明是他接连击退八 方掩至的精妙刀式,指招却越来越施展不开,彷彿下一霎眼,便要从行将失速的 齿轮上脱开,旋即被绞入齿牙间碾碎——魂飞魄散的儒门首圣一声断喝,抢在陨 毁前吐劲,激得蓬发戟竖,被刀风带出无数条碎的罩袍应声爆裂,震散漫天刀影。 半空中的武登庸一个筋斗倒翻出去,落地时连退几步,微一踉跄,几乎立身 不稳;及时咬住满嘴殷红,却没来得及遮掩,血珠挂落颔下,被他随手抹去,沉 眉压眼,似闻「啧」 的一声咋舌响。 殷横野智倾天下,瞬间灵光闪掠,才知他从头到尾都在耍弄自己:武登庸不 知何故功力暴跌,适才各种挑衅、卖乖、故弄玄虚,旨在避免总力对决,欲以余 威争取时间,兴许是想让耿照找机会救人,不禁暴怒:「……武登庸!」 不容一丝侥倖,以「分光化影」 截住白发老渔,运起全身功力,掌轰死敌胸膛!三才并称,笑傲凌云,「天 观」 与「人庸」 本就是他在世上最忌惮的两个人。 独孤弋武功再高,不过一介山野村夫,粗鲁顽愚,一离开智囊龙蟠,即无可 惧哉;韩破凡以不世出的武学兵法威震当世,却选择避世出海,眼狭志小,本事 再大,仍可欺之以方。 七水尘和武登庸却不同。 七水尘无从捉摸,方方面面俱是谜团,每一手总是先着殷横野十数着,可说 是世上最最可怕的对手。 而武登庸智未稍逊,武力更稳压一头,虽说落入殷横野的算计,那也是有心 算无心,不可能永远欺瞒,唯恐东窗事发,一有机会便要置他于死地,便如此际。 计谋被破,武登庸竟不逃跑,一挣而起,双手虚抱,一团彷彿由熔岩炽电所 构成的金色光球凭空出现,带着绝强的吸力,将殷横野直拉过去!其出手的时机 拿捏精绝,殷横野欲出全力击杀大敌,已无腾挪撤劲的余裕,两人迳以全功对撞 ,胜负无益,势必双双玉碎,恐无一方能逃。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盘算!)殷横野悔之莫及,武登庸却无得手的骄 喜,彷彿又变回他熟悉的那个「奉刀怀邑」,掌劲金芒撞击一瞬,他似乎听见武 登庸平静的声音,无嗔无恨,只有宽解和劝慰。 「夫子离恨,庸自随行,平生种种,如风散去。冥下若有知,再与夫子手谈 一局,且赌重泉所闻,静候大师来渡。夫子以为如何?」(放屁……放屁!)功 体反震,殷横野不顾伤损,疯狂运使「凝功锁脉」 与「阴谷含神」,降低爆炸之威,同时改易诸元五行,将反激的巨力一一化 消,但毕竟不能悉数卸去;「喀喇」 一响,余劲透体,新铸的功体又被碾出无数裂痕,整个人轰飞出去,院墙撞 凹一只径逾八尺的圆坑。 武登庸没比他好到哪儿去,倒落在另一侧的墙下,墙面砖裂壁凹,却非几近 完美的大圆,人形沟嵌能依稀辨出手脚部位,显然在撞击的当下,武登庸已无力 张开锁限,且不说帝心溃否,受创必重。 而原本横亘于两人之间的一切,俱被夷为平地,什么也没留下。 耿照在两股沛然功劲对撞之际,挺身护住台丞,背门被弹飞的破片碎石波及 ,血rou模煳,几欲晕厥;勉力撑起,忽听萧谏纸低道:「不……不等了,叫上。」 他忍痛回头,见殷横野跃下院墙,拍去尘灰,没事人儿似,举步越过空无一 物的平坦地面,朝刀皇前辈行去,笑意狞恶,令人不寒而慄。 (这都……这还收拾不了他!)少年无言以对,反手拔出背上的几截破片, 扶物起身,取出号筒施放,见殷横野转头,迎着呼啸曳去的尖锐哨号,大喝道: 「殷横野,你我还有帐未清,敢与我一斗么?」 其实他连站立都嫌勉强,每吐出一字,胸腹背门都像被人围殴一般,瘀疼难 忍。 血蛁精元能在短时间内疗癒伤痕,不代表不会痛。 殷横野瞥了他一眼,笑意越深,却未改变前进方向,益发行快,五指箕张, 劲力在掌间凝成不住飞窜的澹金细芒,隐约能听见滋滋细响。 ——你就看我怎么炮制他!耿照彷彿能听见他没出口的嚣狂笑语,但却无法 阻止。 「……刀皇前辈!」 殷横野并非不死身,而是逆运「阴谷含神」,再度将裂损的功体夯实,重擘 泾渠行气。 耿照与胡彦之重铸经脉时,不但须有功力更高之人护持,耗费的时间心力更 是难以估量,当中若有些许差池,不堪设想;峰级高手的功体只有更繁複精奥, 岂能转眼速成?牺牲掉的精细理路,可想而知。 若原本的皇极经世功体,是一只形神俱备、烧制完美的工笔青花精瓷,那么 此刻殷横野的功体就是将之摔碎后,混杂其他破片异碎,以皮胶铁水黏合,犹如 以各种动物残骸拼成的四不像;纵使能勉强当作器物来使,下一霎眼便突然解体 也不奇怪。 支持他以如此畸零可怖的样态换取力量的,是复仇之念。 不能将耿照、萧谏纸,乃至送上门来的武登庸碎尸万段,令其悔生于世,殷 横野决计不能瞑目。 耿照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忍痛一跛一跛扶墙追去,假意大喊:「聂二侠,快 启动屠龙大阵!」 前堂聂雨色早就不能动了,「屠龙大阵」 云云更是随口瞎掰,骥能唬住殷横野,为刀皇前辈争取逃生的机会。 无奈殷横野不为所动,加速奔前,挥掌朝武登庸天灵击落!武登庸倚墙瘫坐 ,兀自起不了身,闭目待死,也不知是不是耿照眼花,老人面上似露出一丝放鬆 的、甚至略感宽慰的澹澹笑意,无有惊惧。 突然天上某处传来一把嘶嘎油嗓,大大咧咧骂道:「哎育,哪个放烟花烧你 老子?这不是还没元宵么?」 耿照精神大振,简直快哭出来了,不理他是怎生来得,奋起余力大叫:「见 三秋,快救刀皇前辈!那厮与他有仇!」 一蓬蝙蝠翅膀似的缭绕黑雾自虚空中穿出,刹那间天地俱暗,如坠深夜,黑 雾绞成矛尖也似,勐然击向殷横野!一瞬,周遭的空气彷彿凝结,耿照觉得自己 的动作、声音都慢到了一种难以形容,几近停滞的境地,却与他遇过的三五凝功 俱不相同,有种被人拎着脚踝一顿旋甩,刹那间五感错乱、天地倒转,一切都失 去常度似的,只有黑雾和殷横野依旧维持着正常的行进速度,双方然无从闪躲, 毫无悬念地撞成一团!倒错而凝结的一切倏地又恢复正常,声音、形影……以数 倍乃至十数倍的量体涌入五感,耿照只觉将欲断息,回神才发现自己跪地扶墙, 另一手捂着咽喉大口吞息,靴尖前一滩呕吐的秽物,难闻的酸气凶勐地窜入鼻腔 ;额发不住滴落水珠,很难辨别是泪是汗。 殷横野四肢大开,在方才同一面墙的同一处圆坑里压出人沟,眦目欲裂,彷 彿难以置信。 另一头的院墙底,在武登庸身畔,披着黑色大氅的见三秋四脚朝天,屁股嵌 入墙裂,明明腆着凸腹,身子居然能像纸人似的对折迭起,从两条罗圈蛙腿中间 探出一颗光熘熘的大光头,哼哼唧唧老半天,叫得人心里烦。 「行了行了,见三秋,这不是没死么?让我耳根歇会。」 武登庸一开口便蹙眉咧嘴,蛇昂也似嘶个没完,虽未叫疼,实没比见三秋好 到哪儿去。 「刚才那手帅得很哪,叫什么名目?」 见三秋精神一振,无奈爬不起身,就着裆间热情洋溢:「驸马爷,就上回给 您提过,来不及试演的那招‘天外邪坠’。您老瞧着还行不?」 「……你的凝功原来是这样。」 武登庸闭目一笑。 「见三秋啊,下回再打过,我可是不能让你啦。给来这么一下,没准要输哇。」 见三秋苦着脸对正裤裆。 「驸马爷,不是小人窑姊儿坐花轿,装,怕是没下回啦。您的对头不是一般 的硬,适才一撞姑嫂上炕,全睡了……唉,我是说全碎了,境界起码跌了三两层 不止。真不是给您添堵,您可千万要硬朗呀,啊?小人这三五年内努力练回去, 再给您演一回。」 武登庸呵呵两声,吐气虚淼,似无余力与他说相声。 殷横野料不到耿照一方,竟还藏有一名无限逼近三才五峰的高手,猝不及防 ,全力撞上,见三秋固是境界未稳,修为暴跌,不足出手前的五成;殷横野才被 武登庸撞裂的新铸功体更遭致命一击,顿时全溃,即以神而明之的「阴谷含神」 异能逆天而作,也绝不能在忒短的时间里三度重铸。 茫然望天的儒圣之首嵌在墙里,喉头一搐,慌忙闭口,咬了满嘴朱红,自嘴 角汩汩溢出,冷不防「噗」 的一声喷出大蓬血雾,再止不住血呕,整个人跌落地面,半天都撑不起来, 面色灰败如泥垩,只有白多于黑的狞恶眼神兀自吐露着不甘,半点不像将死之人。 耿照鬆了口气,倚墙稍事调复,争取先他一步恢复动手之能,了结此事。 见他狼狈已极、多似兽而不似人的模样,不由心生感慨,咬牙喃喃道:「早 知如此,何必当初?」 殷横野竟能听见,覆面的湿发之下嘴角微扬,虽然扭曲,仍能辨出是冷笑。 少年一惊回神,挣扎膝立,本欲咬牙站起,风里忽嗅得一阵熟悉的苜蓿幽香 ,清洌醒脑,令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正自惊疑,院前远处欸乃一响,有人打开了幽邸的内门,一个断断续续的动 听嗓音道:「……有劳了。不进来么?」 却是女子。 未闻应答,咿呀长响之后,内门再度闭起。 耿照知其所以,只不知来的不速之客是谁缘何放入。 刀皇前辈与见三秋既能入阵,难保没有其他奇人异士擅闯,他庆幸自己放出 的是第二枚号筒。 脚步声轻而细碎,以一种奇特的韵緻悠悠飘近,不知为何令人浮想翩联,依 稀能见她在月下踩着莲足,曼歌而至的,既充满女子的成熟风情,又有着少女的 烂漫天真。 一抹纯黑衣影出现在半圮的院门前,被她玲珑浮凸的身形一衬,毁损严重的 建筑竟不怎么扎眼了,恍惚间有着月宫般的幽静与沧桑。 女子有着一张难以形容的美艳面庞,一眼便能令人深深陷溺,无由其他。 而她丝毫不这么以为的纯真与自然,才是最可怕的吸引力,明明知道她极度 危险,仍不由自主地步步接近,恍若疯魔。 胤野解下防尘的连帽大氅,搭在臂间,其下的俐落旅装亦是无一丝杂色、却 有深有浅的黑,随手理了理微乱的云鬓;露出衣外的,除了明艳无俦、几难判断 年龄的小巧脸蛋,只有十指和半截白皙的修长鹅颈,被深浓的衣着一映,自有一 股迷离眩人的凄艳。 她腰间悬了柄无穗长剑,妆点的非是英锐之气,而是在端庄神秘之中,透着 一丝无心之媚。 很少有女子能将剑器佩出这样的气质,相比之下许缁衣太过素淨,漱玉节则 失于侬软,宝宝锦儿不够挺拔精神,荆陌简直就像寻常村姑般黯澹粗砺,捧着都 嫌扎手。 耿照不知她欲显露身份否,唤了几声「夫人」,胤野置若罔闻,擎出长剑, 像是展开书卷,又或打开装满美馔的竹箧盖子,正要亲切地招呼取食。 微侧螓首,眯眼笑道:「这位……可是名满天下的殷夫子?」 殷横野虽未见过胤野,但武林三四十年内,能美到这般境地的女子屈指可数 ,勉强撑起半身,抹去唇血,蹙眉打量半晌,嘴角微扬,哼声蔑冷。 「我该要见到你的,可惜所託非人,没能见得。你是专程来替胤丹书讨公道 的么?」 「不是。」 胤野轻移莲步,缓缓行近。 耿照本欲喝阻,不知怎的一股寒意窜上背嵴,一时竟开不了口,却非是为她。 「他已死啦,是我亲手了结了他。人死即休,没甚好说的,我只是来瞧你, 还有点事想问一问。」 殷横野冷冷一哼,没来得及嘲讽,眼前一花,已被清幽体香所攫。 狐异门素以轻功见长,但胤野的身法已远远超乎其父胤玄全盛时,纵使功体 完好,怕亦须用上「分光化影」 方能全避,何况眼下残躯?「你——」 语声未落右手一阵激痛,乃此生未有,剧痛引发的痉挛令他本能扬臂,赫见 五指筋rou剔尽,似遭铁刷刮洗,仅拇尾二指略辨其形,余下四根白骨参差错落, 犹如品味低俗的闹剧佈置,却荒谬到令人笑不出来。 胤野竟于一招之间,信手毁去他赖以成名的五根指头。 「啊————!」 殷横野的惨叫被硬生生打断,长剑「噗!」 贯进右肩,如热刀搠牛油,声音轻利,分外动听。 胤野连人带剑挺举而起,将痛得涕泗横流的老人钉入院墙,凑近美艳绝伦的 脸蛋,压低嗓音一脸认真,恐为人听。 「我一直想知道,像你们这般厉害的人物,到底会不会求饶。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