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问02-拳场（上）

    “我想给予你一只手的尊重”

    今天周五，檀津成预约了残障儿童福利院的张院长，就是小叶在那待了五年的地方。叶铃淇表示不去，她要去别的地儿，但是具体是哪不说。

    檀队也不和她杠，签了监护人文件的当晚，他就把女孩的手机定了位，那个旧手机女孩坚持不换，他在地下室忙活了三个小时，就为了装一个定位器。

    “我的手机号码，给你存了。”檀队把手机递还给少女：“如果给我打电话打不通，不要暴躁，说明我在开会。你给我留言，我看见了就会回复你。”

    “……”女孩默默的接过手机，拉上拉链一直到下巴那里，一言不发的准备出门。

    “晚上一起逛超市，你已经连续三个早上嫌弃我做的早饭难吃了。”

    “几点？”

    男人指了指手机：“所以，要记得联系为父，我们再定，懂了吗？”

    “恶心。”

    “你……”檀队气的cao起了拖鞋，从楼梯上向女孩飞了过去。

    女孩突然对拖鞋来了兴致，还特意跳了一下去接。

    “难度，不够。”女孩接住了拖鞋，规规矩矩的放在了地上转身就走。

    “给我丢回来！”

    男人单立着一条腿在楼梯上，气急败坏的大吼道。

    福利院

    “檀队是吧，哎呀，局长都跟我把来龙去脉说啦，非常感谢你能收养小叶，我们也觉得小叶是个好孩子，应该找个好人家被照料。”张院长激动的握着他的手。

    “是的，我今天是来拿小叶的文件的，从此她的手续就全都交给我打理了。”

    “哦，那没问题，秘书已经去整理了。就是…我从个人角度来讲，有个问题，这照顾小叶是个长期的事儿，檀队你一表人才的，以后成家这一块，可怎么办啊？”张院长是个挺和善的老太太，她自从接到局长的电话，这个问题就一直是她心头上悬着的一块石头。这么多年，她见过太多弃养的。有家有口的都弃养，更别说檀队这样大龄单身汉了，本来就是法律的空子，不能指望他能一直照顾，两个人就是萍水相逢，走一段路罢了。

    “檀队，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小叶这孩子我一直都挺稀罕，如果您哪一天成家了，再把小叶给我送回来，我在我们院儿给她谋份工作。”

    “我不会成家，张院长放心。”檀队果决的答复道。

    “呃…檀队，我实在是有个问题，不知道当不当问，你就当我是个老糊涂了。”张院长犹豫的说道：“你到底看上小叶什么了？她吧，是个挺怪的女孩子，和大多数人都没有交流，也很排斥别人和她套近乎。就因为这个，当初给她找寄养家庭费了我好大劲儿，好不容易找到了，是一对特别善良的老夫妇，说能接受自闭的孩子，结果小叶不干，三天两头的离家出走，进局子。问她是否有不满，她说没有。你看，你还是刑警，小叶这样的不是给您添麻烦嘛。”

    “局长不是给您讲过我和她jiejie的渊源了吗？”

    “那个案子我和老李聊过，可这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再说当年你也尽力了，自己还被打了一身伤，到底有什么走不出来的呢？当然了，我不是为了窥探你的隐私啊，你如果介意的话，我就不问了。”

    檀队从来没有跟人提过他的心结，那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一部分，可今天，他为了让这位照顾了叶铃淇五年的院长放心，他自揭了伤疤。

    “院长，我不是走不出来。相反，我早就很透彻了。这些年，比那个惨的多的案子我都遇见过。我就是很难忘记那两个未接来电，我经常会接不到别人的电话，但是我没想过她会给我打电话。你知道的，自闭症的孩子很难相信谁，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只相信自己。可当初叶芝汐相信了我。我时常问自己，为什么给她录第二次笔录的人不是我呢？因为我那个时候年少轻狂，一心只追求大案子，听说叶芝汐又来了，我把她推给了我同事。”

    檀队的嗓子变得有些艰涩，不得已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

    “我当时跟自己说，这份笔录我回头肯定认真看，我也确实认真看了。可是我同事太年轻，那会儿还是个主观度大于客观度的人，他那份笔录根据自己的推测，把跟踪者写成了初中生，哪怕叶芝汐强调了很多次，不是上次那个初中生。如果我能亲自去做那份笔录，我就会逮到那些人渣，警告他们。那些垃圾就不敢动叶芝汐了。”

    “叶芝汐死了，家里没了经济支柱，她的mama不久也拧开煤气自尽了，叶铃淇命大，睡一半从屋子里逃出来了，才流落到了您的福利院。”

    “院长，能再次遇见叶铃淇，这就是上天给我的一份礼物。我原以为上天要用一辈子惩罚我的骄傲自大，可还是给我留了个出口，让我有机会照顾她。”

    院长是个善良的，她知道这件事前后所有来龙去脉，听到了这些，也实在忍不住默默擦了擦眼泪。

    “好好好，檀队，我明白了。我就只剩下一件事好奇，叶铃淇那孩子，是怎么接受你的？老李跟我说，她是自愿的，这才刚认识几天，她就愿意住在你家，你说啥她都听，这和我一直以来了解的叶铃淇，不太一样啊。因为她的容貌姣好，总有一些大人想跟她套个近乎，可无一例外，都被冷漠对待了，就连我，也只能在不打扰她的基础上，和她偶尔说上两句。不过说多了，她就不理了，老李跟我说，这孩子偶尔能跟你一问一答，持续好久，是这样吗？”

    檀队听到这些话，也沉默了一瞬，不多时他解释道：

    “我很想回答院长您的问题。但是这一点也是困扰了我十年的疑问，当年叶芝汐就是只见过我一面，就信任了我，还主动存了我的手机号。那个手机，作为证物，我翻过。里面就三个电话，她mama的，meimei的，我的。叶家姊妹记忆力超凡，她们根本不需要存电话号码。我至今不知道为什么。而多年之后，我遇到叶铃淇，也是在第一面，我说给她租房，她不肯，非说去我家。”

    “檀队，我信佛，我相信万事因果必有联系，希望你有一天找到源头的时候，告诉告诉我，也算了却了一桩我的好奇。”

    从福利院出来的时候，秋高气爽。檀队突然掏出了手机，上面干干净净，一条消息也没有。又有点失望。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定位软件，软件上那个等待的小圈一直在转，转的檀队心烦意乱。他突然想，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变态，孩子在外面玩的好好的，自己非要定位她，实在小题大做。

    就在他想把手机摁灭的时候，突然地图被加载了出来。檀队扫了眼，本来想揣兜里，没想到，这地图怎么有点熟悉。

    檀队看了看手机，然后猛地回过了头。

    发现有个穿着黑色运动服的少女正在身后不远处的路边花园里，坐在双杠上，眼神不错的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像看个傻子。

    ……

    “你什么时候来的？”檀队满脸的黑线。

    “去超市。”

    “怎么不联系我？”檀队晃了晃自己的手机。

    “你说了，福利院。”

    行，很有主意。

    檀津成开车的时候，脑海里一直在细琢么院长的那几句话，有问有答？还真是。可他和女孩子的对话不禁细品。永远在自说自话和有问有答的边界跳跃。问题是两个人的脑回路还能接上，这真的怪。

    檀队问的是小叶来的时间，小叶自动跳过了这个问题，因为她觉得回答时间是一件无意义的废话，她来都来了，两点到的还是三点，都不影响他们接下来要去超市这件事。而且她似乎很愿意去超市，愿意到特意提前跑来等他，既然是等他，还没打电话，说明来得足够早，那么这个问题自然而然就有了答案。

    你什么时候来的？

    很早

    这些逻辑早就在少女脑海中跑过一遍了。而檀队天天面对案子，少女的跳跃式逻辑，他好像能接住。

    第二句，怎么不联系我。

    正常人会回答，因为我觉得没必要，因为我想给你个惊喜，诸如此类。可少女说，你说了福利院。意思是我如果知道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你在哪里，那么用手机联系就是一件多余的事儿。而且当初约定超市的时候，两个人没有确定时间，所以少女就选择以一种不打扰的方式默默跟在檀队的身后，就像是，有意不去中断檀队正在做的事儿，直到檀队和他确认了具体的时间。

    很有逻辑。

    越想越佩服。

    他突然想笑，叶家姊妹的自闭该不会是不屑于和蠢人聊天吧。

    “我待会儿把车停地下车库，你帮我记住我们车停的位置好不好？”

    “……”

    “我总是找不到自己的车，这一点我不如你记性好。”檀队和小叶互动道。

    他忘了从哪读过，不要长时间的对自闭孩子沉默，不然她们坐在你身边，就会完全陷入到自己的封闭世界里，如果可能，给他们个不大不小的任务，这样她们就永远留一丝注意力在外界的事物上，你想突然和他们沟通交流，不容易碰壁。

    这方法到底是有用还是一派胡言，檀队不知道。但是檀队很乐于和小叶互动，外加，他真的在停车场迷路过俩小时找不到自己的车，谁懂。

    小叶依然没说话，但是下车的时候，她停住脚，默默的打量了一遍环境，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路过面包柜，檀队背着个手，看着这么多选择，面露了难色。天秤座的极端折磨就是选择，这个夹心的也不错，那个巧克力的也有胃口。可他就是因为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些选择上，才总是买一个牌子的吐司。

    “小叶，你不喜欢我做的早餐？”

    “报吃。”

    “行！早餐你吃什么？你自己选。”解脱了！他差点忘了，小叶是个有自己注意的。

    “豆沙。”小叶指了指货架上的传统便宜的豆沙面包。

    “买！”

    檀队一口气买了一个礼拜的豆沙面包。自闭孩子的口味不会轻易改变，而他吃啥都行，只要别让他挑，吐司和豆沙面包没区别。

    超市逛的盆满钵满，他家那个百年孤独的冰箱终于要被塞满了。临走时，檀队还不忘买一个多功能奶泡机器，只因为上面一行小字儿写着，三档可以恒温加热牛奶到40度。

    买的时候一时爽，刷卡火葬场。

    檀队的余额见底了，里面只有80块了。

    “唉……怎么办？爸爸养不起你了……”檀队捧着自己那张小薄片，欲哭无泪。

    明日就是周六，还说要去买沙发罩和新衣服，就靠这80，能干点啥？

    “我去打工。明天，我养你。”小叶帮忙拎着东西，淡定的说道。

    “爸爸靠你了，加油！我明天会叫你起床的。”

    “恶心……”

    “叫我爸就这么恶心吗？”檀津成再一次提起了好奇心。

    “不想要爸爸。”

    突然想起来，他们叶家，好像从来没有提过谁是叶家姊妹的亲生父亲，两个孩子都随母姓，还都是自闭症。

    “但是，小叶，此爸爸非彼爸爸！”

    “？”少女的头顶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就像有些人，喜欢爱豆，他们会说，mama好爱你，加油！我对你也是这样的，我特别崇拜你，就比如你现在真的不知不觉带我找到了我的车，平时我都要对着手机照片冥思苦想绕好几圈呢，所以，爸爸爱你，是崇拜你的意思。懂了吗？”

    “行。”少女潦草的敷衍道：“爸爸，后备箱，沉……”没个眼力见。

    “咳咳……”

    檀队连忙摁开了车，这人没脸没皮了三十年，终于被这一声爸爸给叫害臊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叶就洗好了澡，顺便坐在桌前等开饭了。

    那个信誓旦旦要叫她起床的半瘫父亲，才懒洋洋的睁开眼。

    “饿！”小叶扒拉了一下碗沿，碗在桌子上来来回回的翻转着，声音迟迟停不下来，这有节奏的声音吸引了她，于是她就一次又一次的拨弄着。

    檀津成被这声音烦的要死，终于忍不住下了床。他穿着一身黑背心，懒洋洋的打开了水龙头，开始刷牙。养了女儿就是不省心，自己再也不能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了，要谨遵医嘱，一日三餐盯住。

    “小叶子，冰箱里有豆沙面包，然后把牛奶拿出来热一下，就昨天买的那个机器，我不会用，你帮帮我。”檀队在卫生间无耻的向外喊着。

    外面碗旋转的声音停下了。

    不一会儿檀队解决了肠道负担，洗好澡从卫生间里钻出来时，一不小心差点踢到了叶铃淇的头。

    “唉！我都说了，不要坐在地上等我洗澡……”

    叶铃淇不置可否，但是她看见檀津成完好无损的走了出来，于是心满意足的坐回了桌子前。

    “早餐做的不错，黄瓜，火腿，面包，牛奶，我都没吃过这么丰盛的，谢谢你，小叶，你太厉害了。”

    “……”少女安静的咀嚼着。

    “为什么非要像猫一样等在我浴室门口？跟我说说呗？”

    “煤气。”

    ……

    这两个字突然就狠狠的抓了一把檀队的心。他几乎是立刻反应了过来，当年的一氧化碳中毒案的案发现场，檀队放下了手头所有事，第一个就冲进去了。

    他记得，叶家的宅子非常老旧，用的热水器是那种烧煤气的。即使是十年前，这样的设备也非常不普及。而小叶的mama，就是弄断了淋浴间的煤气管子，想把熟睡中的小叶带走的，那一年小叶八岁。

    在那之后，小叶被社会机构收留了。檀队一直没敢去见这个小姑娘，他不敢。是他的高傲，害的小姑娘最后家破人亡的。他有何颜面去见她？

    “小叶，我家的热水器，是电的，很安全。”檀队扯出来了一个勉强的微笑，他想掩饰疯狂跳跃的心脏，可也只能紧紧的捏住自己的手。

    “担心。”

    这是少女认识他这一个礼拜以来，第一次提到了一个跟情绪有关系的词。如果那句恶心不算的话。

    “那行，今天，我们去买个小板凳，放在门口，你别坐在地上，凉，坐板凳上等我。”

    “好。”少女吞下了最后一块豆沙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