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门书屋 - 经典小说 - 小满(骨科)在线阅读 - 尾声之一

尾声之一

    

尾声之一



    窗景是小小的一方,在右上方毫无声息地转变。陈满常把窗帘拉上一大半,在变得昏暗的房间里敲打键盘。等到冬天彻底来临,从那窗帘透出的光也变得昏沉、惨白。文档里的女孩儿逐渐血rou丰满,那是她不分日夜地在电脑桌前敲击、删掉又重头再来的结果。

    因为要等美术那边给到素材,所以陈锐星数次劝她不必那么急。可对她来说,不是她在写故事,而是那个故事在追赶她。她不得不写,如马尔克斯的自传所言,活着就是为了讲述。

    也常常有起冲突的时候。比如说某一段她写得太深,但从他策划的角度来看,玩家会更注重演出和玩法的部分,文字只是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她和他吵了又吵,一时间谁都没有让步。她说无需为一部分玩家放低门槛,艺术也需要一定的表达空间,而他说这游戏是要拿来卖钱的,终究要考虑用户。

    最终都吵得面红耳赤,他推门而出,她盯着文档发呆。

    他又推门进来,她正要发作,瞥到他手里端了小零食和饮料。

    “干嘛?”她没好气地问。

    “宝贝动肝火了,得吃点东西补补。”他又没皮没脸起来。

    她把亲嘴烧塞进嘴,十分凶狠地嚼两口。

    “但我不是对你写的东西有意见,”他擦掉她嘴角的残渣,“你写得很好。”

    她恶狠狠地点点头:“我知道,我只是痛恨这个世界。”

    他笑得眼睛都眯缝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就按你写的那样来,是我太瞻前顾后了,毕竟你才是编剧。我一个破策划,哪懂什么剧本啊?”

    “好啦,我会好好考虑的。”他给了台阶,她也就愿意下来。

    春节照例到来,这一次KK也一起来过新年。明州禁放烟火,完全没有去年在泸城的气氛。但心境不同,景色也完全不同。除夕那天,三个人买了冷烟火上到顶楼。风很大,他们只好走到背风处。

    陈锐星举起手机,草草录了一段视频。镜头里KK用手遮挡着风,陈满以夹着烟的姿势点燃烟花棒。这个姿势引得画面里外的他们都狂笑起来,她达到逗乐他们的目的,所以也笑起来。

    他将这段视频发到许久不更新的朋友圈,过一会儿竟然看到老爹评论,差点把手机都吓摔了。

    “你没设分组吗?!”KK和她刷到这条朋友圈,同时哀嚎道。

    “太久没发,我忘记了!”他更加凄惨地嚎回去。

    在那条朋友圈下面,老爹只回了四个字,“阖家团圆”,外加三个微信自带的点赞表情。

    “要不要删了重新再发一遍?”他求助地看向她们。

    她手持着烟花在空中打圈,KK一时也不说话,自顾自站在风口抽烟,只是盯着她看。冷烟花燃得很快,在开出那枝叶般的璀璨后,就彻底变为一条枯黑。

    “算了吧,不用删,”她盯着它说,“你也回他一句。”

    他的手指按在屏幕上:“回什么呢?”

    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他仍没有领会。

    KK揉了揉眉心:“当然是回——新年快乐!”

    三个人回到房内,就着酒吃着零食,CCTV的春晚晚会一直放着,只当是烘托气氛的白噪音。一直聊到凌晨两点,她说自己有点困,摸索着墙壁走进卧室。他走进卧室,确认她是否盖好被子,顺便把捣蛋的盐巴抱出来。客厅只剩他和KK,久违的独处。

    “她睡了?”KK问。

    “睡了,都快打呼了。”他说。

    KK笑了:“猫给我抱抱。”

    他从KK的脸上读出无限怜爱。他自认迟钝,很难读懂他人神色。可她对他是独例,连带KK。他惊讶于KK与她的表情偶尔那么像,比如摸猫的这一瞬间。

    “怎么不养一只?”他问道,“既然你这么喜欢猫的话。”

    KK放下猫,笑了笑:“我今天在这明天就在那,根本顾不上猫。而且其实我对猫毛过敏,要吃药的那种。也许天意就是这样,注定我跟喜欢的东西无缘。”

    不知道那话里是否有意,但她只是跟他撞了一下酒杯。盐巴走近猫碗吃食,夜已经很深,他们都昏昏欲睡,桌上的酒瓶快要见底。

    “要不你进房间睡?”他问KK。

    KK摆了摆手,那就是他记得的最后画面。他这一晚上喝了不少,过去一年实在发生太多,是时候放松一下。

    再醒来他发现自己趴在茶几上,背上披着一条毛毯。KK缩在沙发上,也被毯子裹住。天刚蒙蒙亮,早晨六点不到。他走近书房,门关着,能听见她那把机械键盘正飞快作响。房内突然安静,然后是打火机咔嚓一声。键盘又响起来了,高低有致的键音好似音符,一个接一个滚落到门边。她像弹奏钢琴般弹奏着她的故事。

    他贴着门边听了一会儿,悄悄地走开了。

    春天到来的时候,游戏的其他素材都做得差不多了,终于能将前两章剧情实装进去。KK也写完一曲ED,修改再三后终于敲定,约了录音棚实录。生活中的一切都在缓慢但稳步地前进。陈锐星和发行商商量一番后,决定将游戏的Demo上线,开放一波小小的公测。

    开放公测的那天晚上,他们又去吃大排档。他盯着手机,玩家群里始终有人加进来,不断给出实时反馈。

    “吃饭啊。”她给他夹了菜。

    他抬眼想说你先吃,却看到她碗里也是一筷子没动。KK倒是心大,端着碗吃得两眼发光。

    “别担心,现在来看还没出什么大bug,游戏包都能跑,”他顿了顿,想到她担心的不是这个,“剧情也有人说很不错,甚至有玩家都发现盐巴的彩蛋了。”

    “那就好。”她仍然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KK一抹嘴边的饭粒:“你们都先别想了,该吃吃该喝喝。反正我们确实尽力了,问心无愧就成。”

    KK确实很有资格说这话,乐队和她都坐了很多年冷板凳,没钱的时候她只能去跑商演,在露天商场里弹一些烂俗的口水歌。陈满偶尔提起这些事,他对KK的佩服更深几分。于是他放下手机,第一口饭进肚时才发觉自己饿得要死。

    吃完饭,他们沿着街道慢慢走着。春夜沉醉,桃花压枝,于城中河旁灼灼绽放。一树的粉白光华流淌而下,引得他们驻足观看。微风忽起,有几片落在河中。不偏不倚,偏偏落在颠倒的霓虹中央。水继续流,而桃花在原处打着旋儿,一片又一片。如果春天也有心脏,那花瓣必定是春之心的切片。

    花还在继续落,他伸手去摘她发旋的花瓣,手机忽然振动起来。他看到那个久违的号码,她也看见了,于是走远几步,走到KK身边。

    她时不时回望他的身影,看到他仍然站在那里,才会放下心来。他讲了没一会儿就挂掉电话,但是却没马上向她和KK走来。他的指节莹白光润,在夜里若隐若现,正慢慢地垂下去。

    她决定走向他,树叶在头顶被吹得簌簌作响。她其实已经读到那种不详的预兆,但还是如平常一样开口:“他怎么了?又进医院了?”

    他摇了摇头,双手用力地揉搓着脸颊,又摇了摇头。KK听到对话也走过来。他没看她们任何一人的眼睛。对她们来说,那个答案昭然若揭。

    最后他还是抬起眼,将结局宣告:“他死了,公安刚刚打电话来通知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

    无止尽的沉默,只有风在继续吹。他们正站在开得何其热烈的花树下面,而花瓣在雨一样地落。